第345章 大義私情

字數:4020   加入書籤

A+A-


    昀笙總覺得,他那雙映著金輝的眼瞳,中有未與自己講明的話,直燒灼得人心慌意亂。
    哪怕當初長亭前出言決絕,眼中仍有不忍——更何況他轉身時持扇的手微微顫抖,隻是那時氣急無甚留意,過後再想起,氣也消了大半。
    待鑠州再見時他真將心意托出,卻兀地將昀笙殺個措手不及,一時不知如何答複。
    都怪此刻日光太好。
    昀笙心想,讓這樣的暖意一曬懶性全湧上來了,哪還想得出什麽頭緒。
    謝硯之到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幅場景:那平日裏注重儀容的嬌夫人,枕著竹椅,臉上蓋著卷書,正睡得一派悠閑。姿勢稱不上優雅,十足隨性,原本束得整齊的發簪,抽出幾縷漏網之魚,垂下來幾欲沾到塵土。
    若放在幼時,謝硯之定要偷摸聲地回去取了筆墨硯來——紙不用取,昀兒一張玉雪可愛的臉蛋便是畫紙,最適合讓他描上隻大王八。
    待昀笙醒來發現又免不了一場吵嘴,結局往往是謝硯之挨了打,還手又挨揍,雲團憋著笑給氣鼓鼓的主子擦淨臉上的墨汁。
    若放在少時,謝硯之仍要運起剛學的輕功回去取筆墨硯——這回帶上了紙,三兩下將昀笙熟睡的樣子摹在上麵。畫完想了想,大筆一揮加上行本不存在的口水。
    昀笙氣得牙癢癢,撲上去搶奪卻又每每隻差半寸,擦著畫紙的邊緣撲個空,聽他得意洋洋道:“叫聲哥就還給你。”
    昀笙咬牙切齒,拉長的尾音在別院後山也能聽得真切:“謝硯之——!”
    可放在現下,謝硯之隻是過去替她挽起垂落的發尾繞回簪中。
    動作輕而柔和,仿佛當真擔心驚醒了溜出來偷懶的某人,做罷也靠上另把竹椅,躺在他身邊,任由異鄉的風從兩人衣角邊掠過。
    年少時也曾一同持扇逐花飛,看本該墜地的落瓣自扇麵揚起,鑽入紅楓林中片刻失去了蹤跡,那時便好奇梁京之外是何情形,是否也同此間一般滿是少年不知愁。待問道天地,閱遍中原河山,才知最令他牽掛的始終是這山海之畔的一隅。
    “再不醒,我可就要走了。”謝硯之輕聲道。
    身邊人睡得紋絲不動。
    坐起身,卻聽到旁邊竹椅發出聲脆響,那書卷險些掉落到地上,叫他抄底一撈又完好無損地被交到假寐者手中。
    “睡個覺也讓人吵醒。”昀笙將書順手往椅上一放,埋怨語氣仿佛當真剛睡醒,錦緞衣裳也讓他壓卷了邊,當事者好似全不在意。
    “你呼吸亂了,就在我方才替你束發的時候。”謝硯之無奈道,“心聲也如擂鼓。”
    ——讓人想忽視都不行,昀笙知道他的意思。
    分明是你謝硯之故意湊過來,說得卻好像真是不得己才注意到似的。
    隻是眼下沒心思跟他打嘴皮子仗。
    “你明知那些探子都是死士,被抓一定會自絕。”昀笙開口道,“但人不能死在你手上。所以你封住他們的穴道,卻又不封死,留給他們衝破的機會,又故意引虞成蹊去尋他們,好教他們衝破穴道後即刻自絕於官兵手上。”
    “是。”謝硯之承認得幹脆,“隻是沒想到那頭領還能拿出死戰之勢,險些脫離,我不得已隻好出手。”
    甚至將之後的經過也和盤托出,不打算隱瞞半分。
    “咱們明明有言在先,隻是投石問路,拖延住餘下探子。”
    昀笙有些氣惱,這人自作主張的習慣仍是同從前一樣,分毫未改。
    “若有其他選擇,我也不想如此。”謝硯之聲音放得輕,語調卻不容反駁,“但若放他們回去傳話,定會令謝氏陷入危險之中,非常時機使非常手段,須得抉擇之時,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下謝氏,和你。”
    最末的兩個字略微一停頓,含義傳達得彰明。
    昀笙刻意忽略他那處停頓:
    “可他們全沒回去,北信王遲早也會知道的。”
    說罷耳根卻微微泛熱,心道偷懶果然要吃虧。
    “所以要讓官兵去抓人。”謝硯之答得簡明。
    這樣一來即便消息傳回梁京,也隻會說他們辦事不利,落在官府手中自絕而亡。哪怕北信王起再多疑心,終究無法拿此事做文章,更無法遷怒於昀笙或是謝氏。
    這個局做得精巧,亦處理得幹淨,將自己從中輕巧摘出,未落下半分把柄。
    昀笙暗暗心驚,他幾時有了這樣深沉的心思?
    “你既然在,為何不現身?”這回語氣放緩許多,再不似方才的針鋒相對。
    “你希望我出麵嗎。”謝硯之反問。
    沒有明說,意思昀笙卻再清楚不過。謝硯之了解她最是重情,此事因她而起,若不能親手救下文清,隻怕要內疚。
    他竟能為自己思慮至此。
    “永昭元年,昔日帝都遭燒殺劫掠血流成河。我幼時曾聽說武藝練至頂峰者,可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謝硯之注視著她,眼中隱有哀慟之色,“可現在才知道,那皆為妄言。”
    “亂軍之中,能自保已屬不易,待將受傷流民送至醫館,才知郎中早已死於叛軍亂箭。我眼看著他們痛極而亡。”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永昭五載,我與雍州百姓一道抵抗叛軍。”
    這次聲音輕且緩慢,似乎講給昀笙又似乎隻是說與自己聽。
    “圍城十月,糧草早已斷絕。起初食草根、嚼樹皮,後來拿紙張煮水,再後來你可知他們食何物充饑?”
    他接著說下去。
    “是人。城破時僅餘四百口。”
    “我曾欲求得天地解惑,此後才知天地間已滿目瘡痍。”
    昀笙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北信王父子野心勃勃,欲趁亂分得一杯羹,卻不顧那羹中戰火蔓延,稍有不慎灼燒口舌。若依附其上展風助火,怕是再無閑情笑談風月——到那時,莫說謝氏,怕要連整個大梁都將同樣陷於戰亂之中。
    這便是他三年中親眼所看得的景,親手求證而得的道。
    昀笙亦驚駭於他所描述的那番慘痛景象,半晌未能說出話。
    朝廷倚靠宣平王之勢時從未放下過猜忌,否則北信王也不會派人整路跟隨他至鑠州。那些探子既然敢出手,背後定然是奉了意,要借機惡化謝氏與朝廷的關係。
    功高震主的道理便是三歲孩童也明白,王權臥榻之旁,又豈容他人鼾睡?
    “無非是要讓我接受那套居安思危、以退為進的想法,”昀笙歎氣,“誰讓你跟我說這些的,伯父嗎。”
    謝硯之搖頭。
    “方才所說是大義,”他道,“現下我講的乃是私情。”
    喜歡築鳳台請大家收藏:()築鳳台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