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嚶其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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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鍾山鬆竹成蔭,諸峰聳峙,四周燕雀湖、白馬湖、竹海湖、琵琶湖、紫霞湖、梅花湖等碧波萬頃,粼光掠影,景色怡人。
    王棣一行自靈光寺前繞過,沿著一條小徑前行數百步,便聽得流水潺潺,隻見一條溪流順著山勢曲折而下,遇澗石處激起水花片片;溪水清澈見底,湊近了看,魚蝦穿巡其中,悠然自得。
    蟬鳴蟲語聲中,兩間低矮草屋靜靜的立於鬆竹之中,與世無爭。
    “宗伯,木頭,我來了。”快走幾步,王棣大聲叫喚著,臉上難得露出微笑。
    首先出來迎接的是一隻半大的黑犬,搖著尾巴吠幾聲,繞著王棣打了幾個圈,隨即“汪汪”兩聲,虎視眈眈的盯著蘇小妹與蘇過這些陌生人。
    “小黑乖,這些都是客人。”王棣彎腰摸了摸黑犬。
    “三……”一個灰衣男童從茅屋後頭跑了出來,見有陌生人登門,聲音一滯:“王公子,你……們來啦……”
    王棣輕輕捶了捶那男童胸口:“什麽‘王公子’,該怎麽叫還怎麽叫。”
    男童吐了吐舌頭,嘻嘻笑道:“阿爹說,平時叫三哥也就算了,有外人在得叫‘王公子’。”
    王棣啐罵一聲,介紹了蘇家姑侄,又指著男童給客人介紹:“他叫宗沐,昵稱木頭。”
    昵稱?就是綽號吧。蘇小妹白王棣一眼,這宗沐瞧著就是個機靈鬼,哪裏像木頭了?
    “你阿爹呢?去釣魚還是……”王棣問。
    “沒,這些日子魚容易上鉤,吃的我都想吐了,可沒有我下套弄回來的獾子麅子野兔美味。”木頭指了指屋後:“阿爹在竹林呢。”
    “走,瞧瞧去。”王棣吩咐隨從將攜帶的物什找地方支開,興衝衝地領著蘇小妹、蘇過向茅屋後麵走去。
    茅屋後參差種了片竹林,高者數丈,低者亦有丈餘。竹林陰處一布衣男子俯著身子就著身前的矮幾伺弄著手中的物什。
    王棣示意大家噤聲,輕輕走近。
    那男子一手拿刀,一手拿竹片,細小的刀在他手上異常靈巧,在竹片上刻刻點點,竹屑絲絲滑落。
    “竹雕……”蘇小妹輕輕說了聲,隨即捂口收聲。
    瞧男子手中那竹片,大概也就是一分見方,他用刀如飛,手法嫻熟,心無旁騖地刻著。
    觀者曉得這便是“微雕”,刻作時需屏息靜氣,神思集中,一絲不苟。微雕藝術講究“藝在微”,愈是細微,功夫愈精,價值也愈高;也十分講究畫麵和章法的藝術,這就是“意在精”。
    對於微雕,蘇氏姑侄隻在書上讀過介紹,今次首次得見現場雕刻,雖然瞧不清這男子所雕何物,也是屏氣凝神、目不轉睛。
    大概一刻鍾後,兩個旁觀者俱覺視線模糊,揉了揉發酸的眼睛,不敢細看下去,心裏對這雕師佩服的無以複加——在旁觀看都覺吃不消,他始終保持一種姿勢雕刻,這得需要多長時間的磨練和多大的毅力啊?
    王棣卻是經驗豐富,也不去看雕師的手上動作,從地上撿了枚竹片,拿了透鏡注1)看的津津有味。
    蘇過麵露羨慕之色,期期的沒有出聲。
    蘇小妹卻毫無顧忌地伸出手去,意思當然顯而易見。
    接過王棣遞過的透鏡和竹片,她先看了看透鏡,是水晶打磨而成的,不算精致,與父親用過的那麵不在一個等級。竹片上凹凹凸凸的刻了不少東西,也就拇指大小,肉眼自是瞧不清晰,拿了透鏡湊近了一看,她“啊”了一聲,嘴巴就再沒合上。
    通過透鏡看雖仍不太清晰,但可以看到竹片上刻的是——兩隻黃鸝在翠綠的柳枝間鳴叫,一行白鷺向湛藍的高空裏飛翔;一人透過窗戶正望向泊在河麵上的船。
    竹片空白處刻著依稀可辯的四行字: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
    這真的是鬼斧神工、神乎其技大匠運斤、超絕塵寰、出神入化、巧奪天工……啊,蘇小妹腦子裏閃過一大串形容技藝精湛、水平高超的詞。
    將透鏡與竹片遞給蘇過,蘇小妹看那男子的眼神便不一樣了,若說先前隻是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感,現在便是歎為天人的讚歎與折服了。
    終於,那男子停下刻刀,捏著那枚竹片迎著陽光端祥一番,眉頭略微挑了挑,似是不太滿意這件作品。
    他抬起頭來,蘇小妹方看清其麵容,柔和的五官,濃厚的八字胡,黑亮的眉毛直飛入鬢,如他手中的刀般銳利。但他的眼神卻是安寧靜謐的,似古泉般幽深。這樣的眉毛與眼神極不相襯,讓他整個人的氣質都顯得有些古怪。
    “棣哥兒,來啦……”男子放下刻刀和竹片,隨意地招呼一聲,順帶看了看蘇氏姑侄。
    “宗伯,今兒個弄了點好吃的,嚐嚐去。”王棣給主客雙方介紹罷,興衝衝地領著幾個人向澗穀邊走去。
    蘇小妹時不時地望那男子一眼,聽王棣那小子介紹說,這位大叔叫宗禹卿,一個匠人取名倒是挺高雅的,而且怎麽看這都不是個普通工匠,真是讓她好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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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曆朝曆代皆是重道輕器。匠為末業,匠役至微。
    士農工商,“工”僅在“商”之前。“士”自不用說,曆來站在金字塔頂端,耕讀傳家是美談,關心農業會受到道德上的尊崇。
    匠人是兼具力工和匠人角色的手藝人,他們大多是文盲,活在最底層,備受欺淩,工作是粗俗而肮髒的。匠人們沒有話語權,為主流社會所排擠,更休談著書留名了。
    但宗禹卿顯然不是普通匠人,這讓年齡尚幼原本就對“士農工商”定義不甚明確的蘇氏姑侄對此人很是尊崇,亦步亦趨地跟隨著,想從對方的言行舉止之間瞧出些端倪來。
    澗旁鬆竹掩映處,辟出一塊半畝見方的空地,建有一座亭子。
    亭內亭外一幹仆從有條不紊的忙碌著,身著藍綠紫青的衣裳來回行走,如蝴蝶穿花,時不時地說笑兩聲,銀鈴般的笑聲煞是悅耳。
    青山綠水,鬆竹亭榭,且有美婢當前,這一幕無比的賞心悅目。
    更誘人的是空氣中彌漫著的香味,清煙嫋嫋,奇香縷縷,不說蘇小妹與蘇過及宗沐這些半大少年,便是宗禹卿也是喉結滑動,吞咽著唾液:“棣哥兒,這是……”
    那一副副形狀奇怪的物什是眾人見所未見的,內似鏤空的鐵盒中燒著木炭,鐵盒上是一根根鐵絲串成的“篩子”,仆人們正拿著一串串葷素食材並不熟練的烤炙著,時不時地灑些佐料,誘人的香味便是從那些食材散發開來的。
    “冬吃火鍋夏燒烤,再配上猴兒酒,吃得個大汗淋漓,倍兒爽,絕妙。”王棣打了個響指,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頗有揮斥方遒的氣勢,奈何年齡擺在那,略顯滑稽。
    燒烤?
    “一定很好吃……”宗沐與蘇過嘀嘀咕咕的說著:“去年冬天三哥搗鼓出一種叫‘火鍋’的新鮮吃法,很美味呢,越吃越暖和……”二人年齡相仿,頗有共同語言,木頭看這位不大言語、比自己更像木頭的客人很是順眼,不無遺憾的說道:“你們要是天冷的時候來,就可以吃上火鍋了。”
    蘇過“哦”了聲,對“火鍋”雖心神向往,卻是對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燒烤更在意些。在大美食家父親幻熏陶下,過兒同誌對吃食也很講究,小小年紀便有饕餮客的潛質。
    這日的燒烤大餐很豐盛,有羊肉、雞脯、禽蛋、菌菇、藕片、青菜等二十多種食材,葷素皆有,份量充足;另又起了數個大架子,穿叉著野兔、乳羊等,烤的“滋滋”作響,裏嫩外焦。
    主客數人在王棣的示範下各自嚐試著動手烤食材,雖然手法笨拙,且火候掌控不當,炮製出的食品色香味皆不全,但畢竟是自己動手的成果,也是吃的津津有味。
    待到不願動手,便坐在亭子裏坐享其成。蘇氏姑侄是川蜀子弟,好吃辣能吃辣,在如斯天氣下吃的個滿頭大汗,又喝了不少冰鎮過的猴兒酒,大呼過癮。
    這是一次終生難忘的野炊燒烤盛宴,多年後蘇過寫進了自傳遊記中,乃掀起燒烤熱。
    而蘇小妹對王棣的態度終算有了好轉,畢竟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也不好太過分的針對人家,心裏默念:也罷,看在美味燒烤的份上,先不與他計較,留觀後效。
    俗話說得好,想要得到一個男人,就先要抓住這個男人的胃。反之亦然。
    有一門精湛的技藝真好,如廚藝,如微雕。
    蘇小妹對微雕很感興趣,邊吃邊問著相關問題。
    宗禹卿倒也知無不言,言道早在殷商時期的甲骨文中,就出現微型雕刻。戰國時的璽印小如累黍,印文卻有朱白之分……
    選材和刀具拋開不提,微雕得有特別精熟的書畫功底,雕刻的時候才可進行“意雕”、““意刻”;雕刻時要屏息凝神,集中意念,毫厘千鈞,一氣嗬成;運刀要穩、準、狠,微雕的刀即是筆,功力不足,因微失控,刀不達意。在微雕作品上配微刻題款一定要講究書法效果,那些見大顯醜,字之歪斜,行之不齊,畫之失準,配之失調……林林總總,諸如此類。
    蘇小妹聽得聚精會神,長長的睫毛眨啊眨的,大概是生起了學習之心。
    這日的鍾山之行,趁興而歸。
    王棣與蘇小妹、蘇過、宗沐這幾個年齡相仿的少年,相識於年幼,正是: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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