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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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曆翻至元豐七年八月末,江寧渡口,兩艘客船緩緩離去。
    船頭、渡口,離別兩依依,陽關又三疊。
    “蘇子瞻大才,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王安石目送客船消失在視線之外,喟然長歎:“此去一別,怕無再見之日嘍。”
    王棣站在祖父身邊,僅矮了兩寸餘,伸手牽住祖父的手:“東坡居士說了,到了陽羨便會上書,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乞常州居住表》,言‘資用罄竭,去汝尚遠,二十餘口,不知所歸,饑寒之憂,近在朝夕’,想必官家會允其之辭的……江寧陽羨相距僅三百裏,三五日便可抵過。阿公若是想去,我便陪著阿公一起。”
    “三郎長的好快,身高與阿公差不多了……”愈見蒼老的王安石摸了摸王棣的頭,歎道:“阿公老了,可經不起舟車勞頓嘍……子瞻也是不易,從黃州折道去往汝州,不想幼子……心情悲痛,無心赴職汝州,官家自是會體諒的……”
    其時,蘇軾幼子蘇遁剛不幸夭折。
    蘇軾先娶妻表妹王弗,生子邁;妻亡續弦弗之堂妹王潤子,生子迨、過;妾室王朝雲,生子遁。
    縱觀其一生,真算是與王姓結下不解之緣。
    他與妾室王朝雲相識於杭州。
    熙寧四年,其因反對新法而被貶為杭州通判。一日,他與幾位文友同遊西湖,宴飲時招來王朝雲所在的歌舞班助興,悠揚的絲竹聲中,數名舞女濃妝豔抹,長袖徐舒,輕盈曼舞,而舞在中央的王朝雲又以其豔麗的姿色和高超的舞技,特別引人注目。湖山佳人,相映成趣,蘇東坡靈感頓至,揮毫寫下了傳頌千古的描寫西湖佳句:“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朝雲時年十二歲,雖然年幼,卻聰慧機敏,由於十分仰慕東坡先生的才華,且受到蘇軾夫婦的善待,十分慶幸自己與蘇家的緣份,決意追隨東坡先生終身。
    後蘇軾被貶黃州,王朝雲方由侍女改為侍妾。
    元豐六年九月二十七日,二十二歲的朝雲為蘇軾生下一個兒子。蘇軾為他取名蘇遁。
    遁兒滿月之時,蘇軾想起昔日的名躁京華,而今卻“自漸不為人識。”都是因為聰明反被聰明誤,因而感慨係之,作詩以記。注1)
    今年三月,蘇軾又接到詔命,將他改為汝州團練副使,易地京西北路安置。接到詔令後他不敢怠慢,四月中旬便攜家啟程,七月二十八日,在金陵逗留訪友小小的幹兒中暑不治,夭亡在朝雲的懷抱裏。蘇東坡很傷心,寫詩哀悼。注2)
    中年喪子,痛莫大焉。
    幸好這廿餘日來,其有黃庭堅、佛印、王勝之等一幹好友相伴,遊覽山水,泛舟秦淮河,詩酒唱和,且與王安石及後麵到金陵的曾布盡釋前嫌,方勉強壓下了喪子之痛。但卻也再無心思赴任汝州,早定了辭官寓居陽羨之心。
    這一個多月來,江寧府金陵城成了士子趨之若鶩的朝聖之地,王半山、蘇東坡、黃魯直、佛印……一個個響亮的名字,讓這座千年古城更添美名。
    隻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相見歡終有別離淚,這場文壇佳話隨著蘇東坡一行的離去完美謝幕。雖有不舍,但人生終究要麵臨各種離別,酸甜苦辣鹹,一一嚐遍。
    多年後,文史學家研究發現,其時未滿十歲的王棣在名為“金陵之會”的文壇盛事中剛嶄露頭角,卻是他波瀾壯闊一生中極其重要的時間段,也是他成名前的關鍵節點,此後數年,他幾乎完全消失,幾似“泯然於眾人也”。
    當然,此乃後話,縱然對王棣另眼相看的蘇軾,也是料想不到在金陵遇識的這個少年日後會有那般成就。
    畢竟,蘇軾所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之譽,多少有王安石之故。
    “某始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屨,老於鍾山之下。既已不遂,今儀真一住又已二十日,日以求田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來,見公不難矣……某遊門下久矣。然未嚐得如此行,朝夕聞所未聞,慰幸之極。已別經宿,悵仰不可言。伏惟台候康勝,不敢重上謁,伏冀順時為國自重……”
    王棣清聲念著,這是數日後蘇軾在儀征逗留時寫給王安石的信。
    王安石沉默良久,說了六個字:“此君子之交也。”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王棣默默的想著,卻是不敢表現太多。
    此次王、蘇於金陵冰釋前嫌,王棣見證全程,多年後在自傳中耗費筆墨大書特書,特別是二人私下之對,換作白話文如下——
    蘇軾對王安石說的主要意思是:“大興兵事、大興牢獄,這是漢唐滅亡的征兆。大宋以仁厚治理天下,就是要革新弊政。而現在,朝廷在西部對西夏用兵,在東南部大興牢獄之災。您怎麽可以不說一句話,不去製止呢?”王安石說:“大興兵事和大興牢獄都是呂惠卿做的,我已不在朝廷中樞,怎麽好亂說?”蘇軾說:“您說得對!在朝廷中樞,理當進言盡責,不在則不需進言,這是忠誠於朝廷的通行做法。但朝廷以非常的禮遇對待您,您怎麽可以隻以一般的忠誠對待朝廷呢?”王安石心中的英雄氣蓬勃而出,大聲說道:“我一定會進言!”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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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棣在此注明:無論有過怎樣的誤解,無論自己身處何種境遇,總是心懷天下,總是坦蕩待人,這是蘇軾與王安石的名士之風,也是綿亙千年、潤澤至今的君子之道。
    至於王安石勸蘇軾退居鍾山,與他結鄰而居,安度晚年。這事也是真的,隻不過蘇軾因在金陵求田未遂,不久即前往儀真、揚州,並買田宜興,上表請求常州居住。蘇軾在給友人騰達道的信中曾提到“某到此,時見荊公,甚喜!”
    關於這段文壇佚事,王棣詳細記之,最後如此寫道:“兩公名賢,相逢盛地,歌詠篇章,文采風流,照千古,則江山亦為之壯色!”
    是時,王安石默然半晌,又喃喃道:“秦觀?倒是素有薄名。”
    王棣心中微歎,何如既往狀,睜著眼睛說瞎話:“阿公,我也知道啊,‘蘇門四子’之一呀。”
    “哦,三郎也知道,倒是說說著。”王安石望著最疼愛的孫子,隔代親啊。
    “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耒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王棣清了清嗓子,說:“即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四人,最先將此四人並稱加以宣傳就是東坡居士本人,由於他的推譽,四人很快名滿天下,是為‘蘇門四子’。”
    “黃魯直與晁無咎某熟之,至於張耒,某記得其熙寧六年二十歲時由官家親策為進士,菜負責提舉而授臨淮主簿……皆是博學多才之人。”王安石回憶往昔,暗自唏噓:“蘇子瞻提及這秦觀秦太虛多回,此番寫信又再次提起,還真是青睞有加……隻是,老夫不理政事久矣,縱然有心亦無力了。”
    王棣輕輕地說了句:“人走未必茶涼。”
    王安石怔了怔,啞然失笑:“未必?當然未必?這不是還沒走的徹底嗎?新法啊……總需我這個將死之人頂在前麵迎接唾罵,反正是將死之人,多些罵名又如何?”
    王棣卻聽得出祖父言語中的大事未竟的無奈,想了想,說道:“有些事情總需要人去做,不做安然無恙,做了但求心安。”
    王安石輕輕歎了聲,是安慰的歎息,說道:“年輕時氣盛,滿懷抱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心安嘛,倒是真的,隻是太苦太累。但三郎你……蘇子瞻詩曰‘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希望兒輩平安是福,其實父母長輩莫不如是……”
    “善藏者藏於九地之下,善飛者飛於九天之上,久伏必動,厚積薄發,君子順勢,待時而為……”頓了頓,他語重心長的囑咐道:“三郎,我不求你大富大貴、名聞天下,隻願你平平安安過此生。隻是,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汝之一生或會如阿公般波瀾起伏。若真如此,切記五字:善伏者善飛。”
    善伏者善飛?王棣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默默點了點頭。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總會經曆各種各樣的溝溝坎坎,得意時不忘形,失意時不頹廢。唯有忍得住寂寞,才享受得起鮮花與掌聲。所以,君子順勢,待時而為。王安石這是讓他要學會隱忍,至少不要太過隨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大概是他經曆這波瀾壯闊的一生所體會到的最深感受,還是太激進了,於事無益。
    望著最器重的孫兒,王安石問了一個本不應問的問題:“三郎,你覺得新法算好還是不好?”
    王棣“啊”了聲,遲疑稍許,肯定的說:“新法自然是好的,若能長期堅決地執行下去,必然利國利民。”終究沒有說出後半句:“但還是太過激進,反彈太強,若是循序漸進,收效更著。”
    王安石笑道:“連我乖孫都知道新法之好,但……隻怕是不用多時新法將廢嘍……”笑聲中充滿苦澀不甘,還有看透世俗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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