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花魁盛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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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上元節的詩詞文章不少,如唐張掖的“玉漏銀壺且莫催,鐵關金鎖徹明開”,張祜的“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地京”,李商隱的“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隘通衢”,周邦彥也有“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之句……
聶勝瓊所唱《青玉案》頭兩句與蘇軾先祖蘇味道的“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有異曲同工之妙,一開始就把人帶進“火樹銀花”的節日狂歡之中。到唱到“一夜魚龍舞”,果真有龍燈踩著鼓點在舞台上穿巡。
唱詞上半闕極力渲染元宵佳節的熱鬧景象:滿城燈火,滿街遊人,火樹銀花,通宵歌舞。
然而究其實際,上闋除了渲染一片熱鬧的盛況外,並無什麽獨特之處。
“寶”也,“雕”也“鳳”也,“玉”也,種種麗字,隻是為了給那燈宵的氣氛來傳神來寫境,大概那境界本非筆墨所能傳寫,幸虧還有這些美好的字眼,聊為助意而已。
但妙的是,舞台的布置與詞中描繪的場景高度契合,詞中營造的意境完美呈現,將畫麵感轉化為肉眼可見的現實,這……原來,可以這麽玩啊。別出心裁的設計何止叫人眼前一亮,簡直亮瞎了雙眼呐。
於周、秦二人而言,似乎是可以鬆一口氣的,畢竟這闕詞的上片遣詞用字固然是華麗,但也說不上上乘,略勝於普通罷了。若如此,是比不上二人的詞作的。但這王三郎既然弄出了這般新穎別致的東西,詞作能平庸?
果然,下片畫風一轉,改為寫人——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寫的自是元宵觀燈的女郎,她們穿著美麗的衣服,戴著漂亮的首飾,歡天喜地朝前奔去,所過之處,陣陣暗香隨風飄來。
聽者暗暗點頭,這等寫節日的文章,光寫景自是不夠的,還得有人,更得有情,接下來便該是寓情於景了,套路嘛,不外如是。
果然,末句來了,“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呃……這末幅煞拍……
善於製詞如周邦彥和秦觀,忍不住看了對方一眼,發覺對方與自己一般愕然,還有些許惆悵。
二人的製詞造詣高深,第一時間感覺這闕詞的厲害之處,直到末拍方顯構思之巧妙:那上闋的燈、月、煙火、笙笛、社舞、交織成的元夕歡騰,那下闋的惹人眼花繚亂的一隊隊的麗人群女,原來都隻是為了那一個意中之人而設,而且,倘若無此人,那一切就有任何意義與趣味。
這《青玉案》與先前的《鵲橋仙》算得上是一脈相承,難分軒輊。“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一句可傳千古,但“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群卻在燈火闌珊處”便實在是鬼斧神工了。這樣的句子不可說,一說便是落了下乘,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也。
舞台上終究會曲終人散,一陣難言的沉默後,驀地掌聲雷動——這樣的曲子,這樣的精美編排,前無古人,開創先河,定會風靡推行開來。可以預見的是,聶勝瓊自此必然名動天下。
更有那有心人將注意力放在這闕《青玉案》之上。
李節便不吝溢美之詞:“此詞構思精妙,語言精致,含蓄婉轉,餘味無窮。府君……得此佳孫,羨煞吾輩也。”
王安禮心下得意,卻需做些表麵功夫:“王家小子後學末進,還需好生磨練……”
在汴京時,李節作為保守派戰將,與新黨“不共戴天”,更是罵王安石為“禍國奸邪”。王安禮雖非新黨,但沾了兄長的光,也是不受李節待見。這二位江寧主官平素並無交情,井水不犯河水罷了。王安禮並不計較李節話中“佳孫”一詞有挑撥之嫌,畢竟王棣過繼給王雱,於王安禮隻是侄孫了。
他將目光投向周、秦二人,眼中之意不言而喻,是讓他們“評點一二”呢。
“此詞起二句賦色瑰異,收處和婉……”秦觀輕咳了兩聲,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
這後一句用以點評一個少年郎略顯突兀,卻是極為中肯。
此詞從極力渲染元宵節絢麗多彩的熱鬧場麵入手,反襯出一個孤高淡泊、超群拔俗、不同於金翠脂粉的女性形象。所謂“幽獨”,所謂“傷心人”,從“驀然回首”便可窺得其意。
“此特借詞喻事,與文學賞析已無交涉……”周邦彥緩緩說出一番話來:“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注1”
這段評詞已非區區“讚美”了,竟是上升到了哲學層麵。
吉州青原惟信禪師曾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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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師說的是人生三境,人生的經曆積累到一定程度,不斷的反省,對世事、對自己的追求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認識到“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麽,要放棄的是什麽,這時,看山還是山,水還是水,隻是這山這水,看在眼裏,已有另一種內涵在內了。
而周美成這番話正是諳合了惟信禪師“人生三境”之說,皆因“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句,竟是推崇如斯,可見他對這闕詞喜愛到了骨子裏。
文人不隻有相輕,更有惺惺相惜,尤其是到了周美成這個層麵。
秦觀瞥了周邦彥一眼,沉默不語——此番言語難免有捧殺之嫌,就便是王安禮在場,也沒必要表現的這般“阿諛”吧?人言周美成為人圓滑,倒是不虛。
李節又歎道:“東坡居士作《水調歌頭》,將中秋詞寫到了極致。王三郎先有《鵲橋仙》,後有《青玉案》,珠玉在前,後人怕是不好再寫七夕詞和元夕詞嘍。”
的確如此啊,隻是,將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與聲震文壇的前輩相提並論,總是怪怪的。
而基本緘口不言的梁啟伏、梁於飛兄妹亦是神色各異,不知在思忖什麽。
本屆花魁盛會到此便落下了帷幕,有些曲折,但無疑是異常成功的。
結果並不意外,聶勝瓊以遠勝其他參賽者的成績摘得花魁稱號。這足以令得她身價倍漲,卻更是等閑不會拋頭露麵了。
而王棣亦藉此在文壇嶄露頭角,可謂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世人知曉其乃王安石嗣孫,不免要讚歎一番“王氏文風昌盛”、“王相公後繼有人”。
隨之傳開的是王棣與聶勝瓊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
這闕《青玉案.元夕》自是極好的,但其中蘊藏的東西更讓人感興趣。
全詞采用對比手法,上闋極寫花燈耀眼、樂聲盈耳的元夕盛況,下闋著意描寫主人公在好女如雲之中尋覓一位立於燈火零落處的孤高女子形象。
這名女子,是聶勝瓊吧?一定是的。
詞的下片所寫那些麗者,都非作者意中關切之人,在百千群中隻尋找一個——卻總是蹤影難覓,已經是沒有什麽希望了。忽然,眼睛一亮,在那一角殘燈旁邊,分明看見了,是她!是她!沒有錯,她原來在這冷落的地方,還未歸去,似有所待!發現那人的一瞬間,是人生精神的凝結和升華,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銘篆。
文字魅力且不說,“那人”既是聶勝瓊,在等“那人”的人是誰?嗬嗬,定是作者君了。
都說清真居士周美成出入青樓,屢出新詞為博紅顏一笑,王家少年郎也不遑多讓啊。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
無可厚非,情情愛愛這種事並非見不得人,以王棣的年齡,也算是勇氣可嘉了。
十六歲,已達法定結婚年齡,隻要郎有情妾有意,便是一樁美事。
不過,二人的身份擺在那,聶勝瓊自是沒可能成為正妻的,頂多隻能是妾室。納妾隻需一百貫了,就便王家拿不出這筆錢,聶大家可是“寒煙閣”的搖錢樹,還會差這倆錢?
總之,王棣與聶勝瓊必定有事,否則便是有悖常理。
有人讚同自然便有人反對,如李之問,便是反對者之一。
他那個恨呀,恨得咬牙切齒,更是痛徹心扉。一千兩銀子,一千兩呐,得不吃不用三年……輸給王棣的這筆“賭資”,他自是拿不出的。東拚西湊後還是叫李節知曉,錢是給了王棣,後果便是他被禁足半年。
王棣於李之問,已上升到“仇人”的層麵,非止有謀財之怨,更有奪妻之恨。一個大好美人,眼見著就要成為他人禁臠……不能想,一想就心痛上火……
元佑五年的金陵品花會,捧紅了名ji聶勝瓊,更是將王棣推向了前台。
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在世人看來,他是繼承王相公衣缽的不二人選。如今的王家雖有王安禮支撐門麵,但已日漸勢微。或許,王棣是重振門望的大變數。
隻不過當事人王棣,並沒想那麽多,做這些事,於他而言,既是順手為之,也當順勢為之。
隻希望,能改變些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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