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盡長江滾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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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夜色沉沉,朱雀大街兩側的坊牆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
    大理寺門前兩盞朱紗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昏黃的光暈映得青石板路忽明忽暗,宛如流淌的水紋。
    許延年踏出衙門,官服上的鶻銜瑞草紋在燈下若隱若現,袖口還沾染著今日批閱案牘的鬆煙墨香。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玉簪束起的長發在夜風中微微飄動。身後許義提著羊角燈籠亦步亦趨,主仆二人的皂靴踏在坊道石板上,在萬籟俱寂的夜裏激起清脆回響。
    "咚——咚!"更夫的梆子聲自前方傳來,在夜色中蕩開一圈圈漣漪。許延年忽然駐足,腰間銀魚袋隨之輕晃。他眯起鳳眼望向聲源處:"這梆子聲比平日急促三分,不是老張的手法。"
    許義踮腳張望,隻見一個陌生更夫佝僂著背從暗處走來。那人約莫四十出頭,黧黑的臉上溝壑縱橫,見著官服上金線繡紋,立刻縮著脖子退到坊牆陰影裏。
    許義上前兩步,燈籠的光暈映出更夫粗糙如樹皮的手掌:"這位兄台,安業坊夜巡向由張更夫負責,今日怎換了人?"
    新更夫慌忙叉手行禮,聲音沙啞似磨砂:"回稟官爺,老張自打馮家走水那夜就告了假,坊正命小的暫代。"說話時眼神飄忽,粗糙的手指不停絞著腰間麻繩。
    許延年廣袖下的手指驟然收緊,玉佩禁步發出清脆碰撞聲:"馮家大火那夜?"
    "正是,"更夫左右張望,壓低聲音道,"那夜他回來時麵如金紙,說是受了驚風,這些日一直在家發高熱。"說著不自覺地搓了搓手臂,仿佛夜風裏藏著什麽可怖之物。
    許延年與許義交換了一個眼神,轉身便往安業坊方向疾行。夜風漸起,吹得道旁槐樹簌簌作響,暗影在地上扭曲如鬼魅。
    安業坊西南角一處低矮的夯土民宅前,許義叩響斑駁的榆木門板。等了半晌,才聽見裏麵傳來虛弱的咳嗽聲。
    門縫裏露出一張蠟黃如紙的臉,老婦人渾濁的眼睛在看見魚袋時猛地收縮,幹裂的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
    "大理寺少卿許延年。"他亮出鎏金腰牌,聲音如冰泉擊石,"張更夫何在?"
    老婦人枯瘦的手一抖,木門吱呀洞開,她佝僂著腰連連作揖:"官爺明鑒,我家老頭子病得厲害,已經三日不進粟米了..."
    屋內彌漫著艾草與苦參的苦澀氣息,一盞陶製油燈在方桌上搖曳,將土炕上蜷縮的身影照得影影綽綽。
    張更夫麵色潮紅如染朱砂,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著葛布被角,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許延年俯身探他額頭,官袖掃過炕沿積灰,觸手滾燙似炭火。
    "許義,速去安仁坊請陸先生。"他聲音裏帶著罕見的急促。
    許義領命疾奔而去。許延年轉向老婦人,聲音放柔了幾分:"老人家,張更夫病前可有什麽異狀?"
    老婦人用袖口抹淚,哽咽道:"就是馮家著火那晚...他戌時回來時渾身濕透,連襆頭都丟了,說是跌進了漕渠..."說著劇烈咳嗽起來,腰間銅鑰匙串叮當作響。
    許延年目光如電掃過屋內,在牆角發現一雙沾滿淤泥的麻履,鞋底還粘著幾根枯萎的荇菜。
    約莫半個時辰後,院外傳來清脆的鑾鈴聲。陸昭陽一襲月白襦裙踏夜而來,腰間上懸著的藥囊隨步伐輕晃,臂間還挽著素紗披帛。
    她向許延年微微頷首,幾縷散落的青絲被夜風吹拂在瓷白的臉頰旁。來不及寒暄,已跪坐炕前,三指輕搭在張更夫腕間。
    "寒邪入肺,兼有驚悸之症。"她輕聲說道,隨即從藥囊中取出幾片黃精遞給老婦人,"三碗水煎成一碗,加蜜半匙。"
    老婦人千恩萬謝地去生火煎藥。陸昭陽又取出三寸銀針,在張更夫頸後天容穴輕刺。燭光映著她專注的側臉,鼻梁投下的陰影隨著呼吸微微顫動。
    許延年立在燈影交界處,不自覺地放輕了聲音:"有勞昭陽。"
    陸昭陽輕輕搖頭,繼續在百會穴施針。一縷青絲垂落額前也渾然不覺,襯得那凝神靜氣的模樣愈發如姑射仙人。許延年望著她映在土牆上的剪影,冷峻的眉眼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藥煎好後,老婦人顫巍巍扶起張更夫。褐色的藥汁順著老人幹裂的嘴角流下,陸昭陽取出素絹帕子輕輕拭去,帕角繡著的忍冬紋已被藥汁染黃。
    又過了半刻鍾,張更夫眼皮劇烈顫動,終於睜開渾濁的雙眼。待看清許延年的官服,他突然激動起來,枯枝般的手指抓住被褥:"大...大人..."
    許延年俯身湊近,腰間蹀躞帶上的金飾碰在炕沿:"馮家大火那夜,你看見了什麽?"
    張更夫瞳孔驟縮如針尖,喉結上下滾動:"鬼...鬼祟的人...往馮家後院搬陶壇..."他聲音嘶啞如裂帛,"三個...有個缺了門牙的...還有個臉上帶刀疤的..."
    許延年眸光一沉,指節在炕沿敲出沉悶聲響:"後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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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的本想鳴鑼...他們聽見動靜..."張更夫突然渾身顫抖如篩糠,仿佛又回到那個恐怖之夜,"追著小的到漕渠邊...我跳進水裏...他們在岸上守了半個時辰..."說著抓住許延年的衣袖,指甲幾乎掐進織錦,"大人!他們往壇子裏倒黑油!那味道...那味道像石脂水!"
    陸昭陽又取出一粒安神丸讓他服下。張更夫漸漸平靜,沉沉睡去,鼾聲如扯破的風箱。
    許延年轉向老婦人,從袖中取出一貫開元通寶:"這些錢給張更夫抓藥。"頓了頓又問,"他可曾提過那幾人的衣著打扮?"
    老婦人搖頭,眼淚撲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裙上:"他回來後就高熱譫語,隻反反複複念叨"別殺我"..."
    離開張家時,北鬥七星已斜掛西天。陸昭陽翻身上馬,月白裙裾在夜風中如流雲舒卷。許延年站在馬前,輕聲道:"宵禁將至,我持魚符送你回去。"
    陸昭陽微微搖頭,清冷的眸子映著星河:"案情緊急,你先去查證。"她從藥囊取出一隻青瓷瓶,"這是新配的,不要再熬夜看案卷。"
    許延年接過尚帶體溫的瓷瓶,目送她的白馬轉過坊角,才轉身對許義道:"去查馮健仁的親屬,特別留意..."夜風將後半句話吹散在長安一百零八坊的夜色中。
    翌日清晨,許義頂著兩個青黑的眼圈,抱著一卷泛黃的卷宗匆匆踏入大理寺。"大人,"他聲音沙啞,眼下浮著疲憊的陰影,"查清了,馮健仁確有個兄長叫馮健男,還有個姐姐馮健藿。"他展開卷宗時,手指微微發抖,"這二人都在西市做些見不得光的買賣。"
    許延年修長的手指翻開卷宗,紙頁發出輕微的沙響。卷宗上記載著馮健男因販賣私鹽被杖責過,馮健藿則開著一家暗賭坊。當看到最後附著的畫像時,他眼神驟然銳利——畫中的馮健男缺了顆門牙,馮健藿右頰橫著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去西市。"許延年合上卷宗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起身時官袍翻卷如烏雲,袖中的手早已緊握成拳,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如蛇。
    西市人聲鼎沸,胡商的香料攤飄來陣陣濃鬱的異香,與街邊蒸騰的羊肉腥氣混作一團。許義引路來到一家掛著"馮記南北貨"的雜貨鋪前。鋪麵昏暗如洞穴,貨架上積著厚厚的灰塵,蛛網在角落閃著光。一個中年男子正佝僂著背在櫃台後撥弄算盤,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懶洋洋道:"客官隨便看..."
    待看清許延年的官服,馮健男的笑容瞬間凝固,蠟黃的臉上血色盡褪。算盤珠子嘩啦散落一地,有幾顆滾到了許延年烏黑的官靴邊。他慌忙繞出櫃台,腰彎得像煮熟的蝦米,聲音發顫:"大、大人光臨,小店蓬蓽生輝..."
    許延年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目光如刀刮過對方油膩的鬢角、發顫的手指:"馮健男?"
    那人眼神閃爍,額角滲出細汗:"正...正是小人。大人有何貴幹?"
    許延年不答,銳利的目光掃過店內。貨架後一道褪色的藍布簾微微晃動,隱約能聽見裏麵傳來骰子滾動和壓低的驚呼。許義會意,一個箭步上前掀開布簾,露出裏麵幾張淩亂的賭桌和四散奔逃的賭客,銅錢灑了一地。
    馮健男撲通跪下,膝蓋砸在地上發出悶響:"大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他磕頭時,後頸凸出的骨節在皮下清晰可見。
    "本官今日不為賭坊而來。"許延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馮家大火那夜,你在何處?"
    馮健男麵色驟變,嘴唇哆嗦著:"小...小的在家睡覺..."他下意識揪住衣角,指節發白。
    "是嗎?"許延年從袖中取出一塊靛藍色布料,布料邊緣還帶著焦痕,"這是在馮家後院發現的。"他一步步逼近,直到能看清對方瞳孔中放大的恐懼,"與你身上這件衣裳,是同一匹布。"
    馮健男額頭滲出冷汗,順著太陽穴滑到顫抖的腮邊:"大人明鑒!那...那夜小的是去過弟弟家,但隻是去送些土產..."他的目光不斷瞟向門口,仿佛隨時準備奪路而逃。
    "送什麽土產需要半夜三更?"許延年聲音驟然降至冰點,驚得旁邊貨架上一隻老鼠吱溜逃竄,"還要帶著你姐姐一起?"
    馮健男渾身發抖如篩糠,突然發瘋般磕頭,前額撞擊青磚發出咚咚悶響:"大人饒命!是健仁讓我們去的!他說...說要搬些東西..."
    許延年眸光一厲,官袍無風自動:"搬什麽?"
    "就...就是些酒壇子..."馮健男眼神飄忽如遊魂,"他說要宴客..."話音未落,他劇烈幹嘔起來,吐出一灘酸臭的胃液。
    許延年不再多言,對許義一擺手:"帶走。"又轉向門外差役,聲音如鐵,"再去賭坊拿馮健藿。"
    離開雜貨鋪時,正午的陽光白得刺眼。許延年眯起眼,望著街上熙攘的人群。遠處一個賣胡餅的攤販正扯著嗓子吆喝,幾個孩童追逐著跑過,踢起一陣塵土。這太平盛世下,究竟藏著多少醃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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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大理寺,馮健藿已被押到。這婦人雖被差役按著肩膀,仍梗著脖子,刀疤在怒容下顯得愈發猙獰。見許延年進來,她尖聲叫道:"官府就能隨便拿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許延年端坐案前,慢條斯理地整理袖口:"馮健藿,馮家大火那夜,你與馮健男做了什麽?"
    馮健藿眼中凶光一閃,隨即冷笑:"去給我弟弟送酒,犯哪條法了?"她說話時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噴出陣陣腐臭的酒氣。
    "送酒需要反鎖房門?"許延年拍案而起,驚堂木震得案上筆架亂顫,一隻狼毫筆滾落在地,"需要將五具屍體鎖在屋裏焚屍?"
    馮健藿被這氣勢所懾,不自覺地後退半步,鐵鏈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但她很快又挺起胸膛,刀疤漲得通紅:"大人紅口白牙汙人清白!有證據嗎?"
    許延年不答,轉向許義時,窗外一縷陽光照在他緊抿的唇線上,映出幾分肅殺的冷意:"去請張更夫來認人。"說罷一揮衣袖,"押下去,分開審。"
    ————
    大理寺刑房內陰冷潮濕,馮健藿被鐵鏈鎖在木椅上,額角滲出冷汗。許延年端坐案前,指尖輕叩檀木桌麵,每一聲輕響都讓馮健藿鬆弛的麵皮一顫。
    "馮健藿,"許延年聲音平靜,"你弟弟許諾分你多少產業?"
    馮健藿三角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幹裂的嘴唇蠕動著:"大...大人說什麽,民婦聽不懂..."她粗糙的手指不停絞著衣角,將衣袖揉出一片皺褶。
    聽不懂?"許延年從案幾上拿起一份供詞,紙頁摩擦聲在寂靜的刑房裏格外刺耳,"你兄長馮健男已經招了,那夜你們搬進馮家的酒壇裏,裝的是火油。"
    馮健藿麵色刷地慘白如紙,嘴唇哆嗦得像風中的枯葉:"那...那是健仁的主意..."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噴出的唾沫星子沾濕了前襟。
    許延年眸光如刃,聲音卻輕得像羽毛飄落:"詳細說來。"
    馮健藿渾身發抖,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一段嘶啞的聲音:"沈氏發現健仁在外養了蕭珊,還有兩個孩子...鬧著要和離..."她眼神飄忽地望向牆角的老鼠洞,"健仁跪著求她,說會給蕭珊一筆錢斷絕關係..."
    窗外一陣陰風吹過,卷起案上幾張供紙。許延年伸手按住,冷聲道:"然後呢?"
    "沈氏信了..."馮健藿突然發出一聲夜梟般的獰笑,刀疤扭曲成詭異的形狀,"那蠢婦!健仁轉頭就去找蕭珊商量對策,說要..."她聲音驟然壓低,像毒蛇吐信,"要永絕後患。"
    許延年眸光一沉,燭火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裏跳動:"所以馮健仁假稱去蘇州進貨,實則一直藏在蕭珊處?"
    馮健藿點頭,額前碎發被冷汗黏在臉上:"他讓我們提前兩日把馮家下人遣散,隻留個老嬤嬤...那老嬤嬤也是蕭珊的人,在飯食裏下了藥..."她說到此處突然打了個寒顫,鐵鏈隨之嘩啦作響。
    隔壁刑房突然傳來馮健男撕心裂肺的哭嚎,像被宰殺的豬玀:"大人饒命啊!都是健仁逼我們的!"接著是板子著肉的悶響。
    許延年不為所動,繼續問道:"案發當晚,你們如何動手的?"
    "老嬤嬤在飯食裏下了蒙汗藥..."馮健藿眼神開始渙散,"誰知沈氏用得少,還沒昏死...健仁就用毒針紮了她..."她舉起右手,腕間一道結痂的抓痕猙獰可怖,"那賤人臨死前還抓傷了我!"
    許延年盯著那道傷痕,聲音寒如冰刃:"四個孩子呢?"
    馮健藿表情一僵,眼珠子慌亂地轉動:"蕭...蕭珊親手捂死的..."她喉嚨裏發出古怪的咯咯聲,"她說...說要斬草除根..."
    "錢莫娘參與了多少?"許延年突然逼近,官袍帶起的風撲滅了最近的一支蠟燭。
    "她和嬤嬤負責把風...放火..."馮健藿撲到案前,鐵鏈嘩啦作響,腐朽的木頭氣味混著她身上的汗臭撲麵而來,"大人!民婦隻是幫忙搬火油,真正動手的是健仁和蕭珊啊!"她嘶吼時露出的牙齦上沾著血絲。
    許延年起身,燭光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陰影,籠罩著蜷縮在地上的馮健藿。他轉身時官袍翻卷如烏雲,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押下去。"
    永興坊一處精致宅院外,許延年帶著十餘名衙役悄然包圍。院內隱約傳來女子嬌笑聲,夾雜著男子低語。許義輕手輕腳貼近窗欞,轉身回頭,對許延年比了個手勢。
    "這兩日還是要繼續在外麵裝得悲傷些..."窗內傳來女子帶著笑意的低語,像毒蛇吐信般絲絲入耳,"坊間那些蠢貨,可都信了你日日以淚洗麵呢。"
    許延年眼底寒芒驟現,抬腳踹向朱漆大門。門栓斷裂的脆響驚飛簷上宿鳥。
    "砰!"
    門板轟然倒地,驚起一室燭火搖曳。隻見馮健仁半敞著錦袍,正將個杏眼桃腮的年輕女子摟在懷中喂酒。那女子雲鬢斜墜,胭脂暈染的唇角還沾著酒漬,杏色羅衫已褪至肩頭。見官差破門而入,馮健仁手中白玉杯"當啷"墜地,麵色由酡紅瞬間轉為慘白:"許...許大人?"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掐進女子臂膀,惹得對方痛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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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延年冷冽的目光掃過滿桌的鮑參翅肚——那碟胭脂鵝脯正是醉仙樓的招牌,最後釘在馮健仁油光滿麵的臉上:"馮掌櫃不是在為妻兒守喪麽?"聲音如冰刀刮過青石。
    馮健仁喉結劇烈滾動,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草民...草民實在悲痛難抑,借酒消愁..."說著竟真擠出兩滴濁淚,偏生嘴角還沾著女子口脂。
    "借酒消愁?"許延年冷笑一聲,暴喝:"蕭珊!"那女子如遭雷擊,手中羅帕飄然落地,露出角上繡著的"珊"字。她渾身發抖地往馮健仁身後縮,發間金步搖撞得叮當亂響。
    馮健仁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正要開口,許延年已甩出一疊供詞:"馮健藿和馮健男連畫押的指印都按了三遍,你還要演到幾時?"
    這句話似千斤重錘砸下,馮健仁膝蓋一軟,"咚"地跪倒在地。他忽然扯散發冠捶胸痛哭:"大人明鑒啊!虎毒尚不食子,我怎會..."哭嚎聲戛然而止——他瞥見許義手中晃動的鐵鏈,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院外圍觀的百姓已擠得水泄不通。賣炊餅的王婆踮腳張望:"怪道馮掌櫃這些日哭靈時,總用袖子擋著臉..."她的話引得人群一陣騷動。
    "拿下。"許延年袍袖一振,衙役們如狼似虎撲上。馮健仁突然暴起,將蕭珊推向官差,自己卻往內室竄去。許義早有防備,一個掃堂腿將他絆得五體投地。
    "冤枉啊!"馮健仁掙紮間玉帶崩斷,發髻散亂如瘋癲:"那夜我在蘇州談生意!"他嘶吼時脖頸青筋暴起。
    許延年不緊不慢從袖中取出驛站文書,雪白紙頁在暮色中刺目:"沿途十二處驛站,無人見過馮掌櫃的馬車。"又抖開一封信箋:"這封"蘇州家書",墨跡未幹就送到了沈氏手中——送信的人還在大理寺候著呢。
    馮健仁聞言頓時癱軟如泥,官靴碾過他顫抖的手指。蕭珊尖叫著撲向窗口,卻被許義反剪雙手按在案幾上,打翻的葡萄酒染紅了她半邊臉頰。
    "馮健仁,"許延年俯身捏住他下巴,聲音輕得令人毛骨悚然:"白日披麻戴孝哭靈堂,夜裏紅綃帳暖度春宵,這變臉的功夫,連蜀中戲班子都自愧不如啊!"
    圍觀人群炸開了鍋。賣胡餅的趙老漢氣得胡須直顫:"前日還見他跪在靈前哭暈過去,原來都是戲!"他抄起擔子上的擀麵杖就要衝進來,被衙役急忙攔住。
    "畜生!"抱著孩子的孫娘子狠狠啐了一口,"那四個娃娃最大的才到我肩這麽高!"她比劃的手勢讓周圍婦人紛紛抹淚。
    當馮健仁被拖過青石巷時,他突然癲狂大笑:"沈晚棠那個賤婦!要不是她發現..."話音未落,臭雞蛋爛菜葉如雨點般砸來。一枚雞蛋正中他眉心,粘稠的蛋液糊住了他怨毒的眼睛。
    許延年冷眼望著這場鬧劇,轉身時官袍在風中獵獵作響:"許義,去把蕭珊養在外宅的那對龍鳳胎帶來。"
    大理寺正堂上,明鏡高懸的匾額映著森冷寒光。馮健仁和蕭珊被按跪在青磚地上,鐐銬碰撞聲驚醒了昏昏欲睡的趙主簿。
    蕭珊的一雙兒女被衙役牽來,五歲的孩童穿著錦緞衣裳,胸前露出繡著"仁珊永結"的紅色肚兜。他們嚇得抱住衙役的腿哇哇大哭,女童腕上的銀鈴鐺響得人心煩意亂。
    錢莫娘被押上來時,突然掙脫衙役撲向馮健仁:"你說過會讓我兒繼承沈家產業的!"她十指如鉤,在馮健仁臉上抓出數道血痕。馮健仁暴怒抬腳,繡著金線的靴子狠狠踹在她心窩:"蠢貨!要不是你露了破綻..."
    許延年一拍驚堂木,聲響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肅靜!"他展開卷宗的聲音在死寂的大堂上格外清晰:"馮健仁,你為謀沈氏家產,與外室蕭珊合謀,指使錢莫娘等人殺害發妻沈晚棠及四名子女..."念到"子女"二字時,他的筆尖在紙上洇出個漆黑的墨點。
    馮健仁昂首冷笑,嘴角扯出個猙獰的笑:"成王敗寇,要殺要剮隨你!"他嘶吼時噴出的唾沫星子濺到驚堂木上。
    堂外圍觀的百姓頓時炸開了鍋。青衫書生將折扇砸向柵欄:"禽獸!那日我還見他在靈堂親手給孩子們整理壽衣!"話音未落,幾個菜販已經撿起石子往堂內扔。
    許延年起身時,燭火將他身影拉得修長如利劍:"馮健仁淩遲處死,蕭珊等絞立決。"判決聲裏,蕭珊發出不似人聲的尖叫,竟生生暈死在幼子麵前。
    當衙役拖著癱軟的馮健仁經過時,許延年突然傾身,在他耳邊輕聲道:"你藏在杭州別院的賬本,今早已呈送刑部。"馮健仁聞言目眥欲裂,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條被釘住七寸的毒蛇。
    人群散去時,夕陽將大理寺的牌匾染成血色。賣艾饃的老漢佝僂著背喃喃自語:"那日下葬,他撲在小棺材上哭得拉都拉不開..."說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仿佛要吐出滿腔的憤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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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延年站在廊下陰影處,春風拂過他腰間玉帶,卻吹不散那股若有似無的血腥氣。許義捧著官帽悄聲上前:"大人,沈家堂兄已從杭州趕來,正在偏廳等您。"他緩了緩又道:“周寺正剛才來問那兩個孩子如何處置……”
    "告訴他們..."許延年摩挲著腰間玉佩,忽然頓住。簷角銅鈴在風中叮當,恍若稚子笑聲。他最終隻是整了整被風拂亂的官袍,朝偏廳走去,每一步都踏碎滿地殘陽。
    ——
    大理寺偏廳內,沈朝陽一襲素袍,麵容憔悴。他約莫三十出頭,眉宇間與沈晚棠有幾分相似,此刻正緊握雙拳,指節發白。
    許延年推門而入,拱手道:"沈參軍。"
    沈朝陽起身還禮,聲音沙啞:"許大人。"他眼眶通紅,卻強忍著沒有落淚,"叔父 與嬸母聽聞噩耗,已病倒在床...下官代他們來送晚棠最後一程。"
    許延年示意他坐下:"沈參軍節哀。"
    "多謝大人查明真相。"沈朝陽深吸一口氣,"下官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親眼看著那幾個畜生伏法?"
    許延年點頭:"明日午時,西市問斬。"
    沈朝陽眼中閃過一絲痛色:"晚棠從小聰慧,十五歲就能幫著打理家中生意...若不是嫁了這豺狼..."他說不下去了,拳頭重重砸在案幾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
    長安城東市刑場。
    天光如洗,幾縷纖雲若隱若現地浮在湛藍天際。刑場四周早已被黑壓壓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百姓們推搡著、叫嚷著,像一鍋煮沸的濁水。
    有人咬牙切齒地咒罵,指節捏得發白,有人搖頭歎息,眼角泛紅,更有幾個壯漢雙目赤紅,粗壯的脖頸上青筋暴起,若不是衙役攔著,怕是要衝上刑台生啖其肉。
    烈日灼人,青石板地麵反射著刺目的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馮健仁等人被鐵鏈鎖著拖上刑台,鐐銬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麵色灰敗如死人,嘴唇不住顫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在髒汙的臉上衝出幾道溝壑。
    "殺了他!"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從人群中撲出,十指如鉤向前抓撓,被衙役架住後仍嘶聲哭喊:"為沈娘子報仇啊!為那苦命的妹子..."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人癱軟在地,指甲卻深深摳進了掌心的血肉。
    "畜生!"一個駝背老漢顫巍巍舉起枯枝般的手臂,渾濁的老淚順著皺紋縱橫的臉頰滾落,"虎毒尚不食子,你連親生骨肉都..."話未說完便劇烈咳嗽起來,手中爛菜葉卻精準地砸在馮健仁眉心。
    穢物順著馮健仁的鼻梁滑下,他猛地抬頭,渙散的目光突然在人群中定住——沈朝陽正靜靜立於前排,素色麻衣被風輕輕拂動,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有恨意,也有深不見底的悲愴。
    "沈朝陽!"馮健仁掙動鎖鏈,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嚎叫,"你..."他咧開的嘴角淌下涎水,黃褐色的眼珠凸出眼眶。
    沈朝陽緩緩搖頭,聲音輕得仿佛怕驚擾亡魂:"晚棠待你一家不薄!"
    馮健仁聞言癲狂大笑,笑聲中混著痰音:"她活該!要不是她非要..."扭曲的麵容上,每道皺紋都浸透著惡毒。
    "午時到——"監斬官一聲斷喝如驚雷炸響。
    劊子手深吸一口氣,肌肉虯結的手臂舉起鬼頭大刀。刀鋒在烈日下劃出一道刺目的銀弧,破空聲未落,馮健仁的頭顱已滾下刑台,雙目圓睜著撞上柵欄。噴湧的鮮血濺在最近的圍觀者臉上,那人滿臉嫌惡的呸了一口,動作粗魯的擦拭沾上血跡的地方。
    蕭珊的尖叫聲剛起便被絞索勒斷,她纖細的脖頸以詭異的角度歪斜,繡花鞋在空中小幅度地抽搐,像被踩斷翅膀的蝴蝶。
    "蒼天有眼啊!"人群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吼聲。爛菜葉、臭雞蛋如暴雨傾瀉,將屍首掩埋。有個少年甚至脫下草鞋狠狠擲去,鞋底沾著的馬糞糊在了馮健仁怒張的嘴上。
    沈朝陽始終靜立如鬆,直到最後一具屍體被拖走,才向許延年深深拜下。他彎曲的脊背微微發顫,聲音沙啞:"多謝大人...。"
    許延年連忙托住他手肘,:"沈兄節哀,此乃..."話到一半突然頓住——刑台角落,蕭珊的兩個孩子蜷縮在血泊裏,一個額骨凹陷,另一個胸口插著半截斷磚。周圍散落的石塊上還沾著新鮮的血跡與碎肉。
    "大人,這..."許義湊近低語,額角滲出冷汗。
    許延年目光掃過尚未散盡的人群,幾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偷偷在衣襟上擦手。他垂下眼簾,袖中的手指輕輕撚動:"法不責眾。一並收殮了吧。"
    回衙途中,街邊茶棚裏唾沫橫飛。
    "那馮健仁養的外室可不止倆個!"滿臉麻子的茶客拍案而起,茶碗震得叮當響,"西市的綢緞莊王掌櫃親眼看見他..."
    角落裏一個老嫗啐了一口,黃痰精準落入痰盂:"呸!沈娘子頭七那晚,這殺千刀的還在平康坊喝花酒呢!"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念珠,骨節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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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延年步履從容地走過喧囂,卻在安仁坊轉角處驀地駐足:"許義,你先回衙,帶人去將那井填了。"
    許義領命,拱手退下。
    安仁坊陸宅,杜安正在門前掃地,見許延年來了,連忙行禮:"許大人。"
    "昭陽在嗎?"
    "在藥圃。"杜安指了指後院,"陸先生這幾日研製新藥,很是辛苦。"
    許延年穿過回廊,遠遠看見陸昭陽蹲在藥圃中,一襲白衣勝雪,正小心翼翼地給一株藥苗澆水。
    "昭陽。"
    陸昭陽回頭,清冷的眉眼在看到許延年時柔和了幾分:"案子結了?"
    "結了。"許延年在她身旁蹲下,伸手拂去她鬢角沾的一片草葉,"馮健仁伏誅。"
    陸昭陽輕輕點頭,從藥囊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安神丹。你這幾日都沒好好休息。"
    許延年接過瓷瓶,:"昭陽,"他頓了頓,"若有一日我..."
    "沒有那一日。"陸昭陽打斷他,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你不會是馮健仁。"
    許延年怔了怔,隨即失笑:"我是想說,若有一日我辦案太久未歸,記得讓杜安給我留門。"
    陸昭陽別過臉去,白玉般的耳垂卻更紅了:"...知道了。"
    春風拂過,帶來一陣藥草清香。許延年看著身旁人精致的側顏,忽然覺得,這世間再複雜的案子,也不過如此。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得到應有的懲罰。”我相信你們逍遙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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