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落木蕭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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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延年修長的手指正翻過一頁泛黃的案卷,忽聽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那腳步聲雜亂中帶著幾分倉惶,在寂靜的簽押房外顯得格外刺耳。
"少卿大人!"
去洛陽的差役滿頭大汗地快步踏入,身後兩個衙役一左一右押著個年輕男子。那差役抱拳行禮時,袖口還在往下滴水,顯然是一路疾馳未歇。"錢小乙帶到了。"
許延年緩緩抬眸,隻見那少年約莫十九歲,一身錦緞衣裳卻皺皺巴巴沾滿塵土,麵容白皙如玉,眉眼間卻透著幾分桀驁不馴。他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四周陳設,目光在與許延年對上時,那雙明亮的眼睛才稍稍收斂了些,卻仍帶著幾分不服氣的神色。
"跪下!"差役一聲厲喝。
錢小乙撇了撇嘴,嘴角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不情不願地跪了下來。他的膝蓋剛沾地就左右挪動,顯得極不安分。那雙眼睛卻仍滴溜溜地轉著,時而瞟向門口,時而掃過案幾上的文書,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
許延年放下手中毛筆,靜靜打量著他。燭光下,這少年的眉眼輪廓竟與馮健仁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微微上揚的眼角和略厚的下唇。他不動聲色地問道:"錢小乙,可知為何帶你來?"
錢小乙肩膀一聳,衣領處露出半截金鏈子隨著動作晃了晃:"官爺說帶我見娘親,我就來了。"他的聲音裏帶著幾分刻意為之的輕佻。
"你娘是誰?"
"錢莫娘啊。"少年一臉理所當然,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腰間玉佩,"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說完還挑釁似的挑了挑眉。
許延年眸光微沉,注意到少年說這話時右手不自覺地捏緊了衣角:"你父親呢?"
錢小乙眼神閃爍了一下,眼珠向右上方轉動:"死了。"他的聲音低了幾分。
"何時死的?"
"我出生前就死了。"錢小乙撇過頭去,避開許延年的視線,手指開始無意識地搓著衣角,將那上好的錦緞揉出了一片褶皺。
許延年不再多問,起身時衣袖帶起一陣微風:"帶他去見錢莫娘。"
大理寺地牢陰冷潮濕,錢莫娘蜷縮在角落,聽到腳步聲猛地抬頭。當她看清來人時,那張憔悴的臉瞬間血色盡褪,嘴唇顫抖著:"小乙?!"
"娘!"錢小乙一個箭步撲到柵欄前,母子倆隔著木欄相望。錢莫娘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剛觸到兒子的臉又縮回,轉而死死抓住木欄:"你怎麽來了?誰讓你來的?"
錢小乙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時嘴角卻帶著一絲得意的笑:"大理寺的人帶我來的。"他湊得更近,幾乎將臉貼在木欄上,"娘,馮叔讓我告訴你,隻要你咬死是自己幹的,他保我榮華富貴..."
錢莫娘渾身一顫,指甲深深掐入兒子的手腕:"你...你見過他了?"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早見過了。"錢小乙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去年他就去洛陽找過我,給了我好多銀子讓我去賭坊玩呢。"他說著還拍了拍鼓鼓的荷包,銀錢碰撞聲在寂靜的地牢裏格外清脆。
許延年站在暗處,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緩步走出時,錢莫娘像見了鬼似的立刻鬆開兒子,整個人向後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
"錢莫娘,"許延年聲音平靜如水,卻讓地牢裏的溫度仿佛又低了幾分,"現在可以說了嗎?"
錢莫娘低下頭,長發垂落遮住了臉,隻能看見她瘦削的肩膀在劇烈顫抖:"大人...民婦已經招認了..."她的聲音很輕。
"招認什麽?"許延年提高聲音,驚得牆角的老鼠窸窣逃竄,"招認你與馮健仁的私情?招認錢小乙是他的兒子?"
錢莫娘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恐,幹裂的嘴唇不住哆嗦。錢小乙也愣住了,隨即跳起來,額角青筋暴起:"胡說!我爹早死了!"他的聲音尖利得破了音。
許延年冷冷掃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刀般鋒利,少年立刻像被掐住喉嚨般噤聲。他轉向錢莫娘:"二十多年前,馮健仁在藍田欠了你兄長錢債,被打後離開。不久你發現自己懷孕,隨兄長去了洛陽。多年後,你與馮健仁重逢,從此暗中往來,是也不是?"
錢莫娘渾身發抖,眼淚簌簌落下,在地麵的稻草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大人...民婦..."她的手指在地上抓出幾道淩亂的痕跡。
"娘!"錢小乙抓住木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別說!說了咱們就完了!"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上布滿血絲。
錢莫娘看看兒子,又看看許延年,崩潰般伏地痛哭,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麵上:"是我放的火!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與旁人無關啊!"她的哭聲在地牢中回蕩,淒厲得令人心悸。
許延年眸光一冷,衣袖一拂:"帶錢小乙出去。"
傍晚,大理寺正堂內燭火通明,將眾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許延年將今日所得一一說明,同僚們麵麵相覷,堂內隻聽得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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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周寺正眉頭皺成個"川"字,"錢莫娘與馮健仁有私情,還育有一子。但這與命案有何關聯?"他說完端起茶盞,卻忘了喝,隻是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
趙主簿搖頭晃腦,發冠上的玉飾隨之輕晃:"錢莫娘既已認罪,又有贓物為證,案情已明。至於她與馮健仁的私情,"他撇了撇嘴,"頂多算作風問題。"
許延年從案幾上拿起一份驗屍格目,紙張在他手中發出清脆的聲響:"仵作在沈晚棠指甲中發現皮屑,證明她死前曾抓傷凶手。但錢莫娘身上並無抓痕。"
"或許是掙紮時抓傷了馮健仁?"裴肅摸著下巴猜測道,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輕敲。
"馮健仁那幾日在外行商,有不在場證明。"許延年指尖輕叩桌麵,節奏沉穩有力,"而且,錢莫娘一個婦人,如何能同時製服五人?沈晚棠並非弱質女流,能從商多年,必有些手段。"他說著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每個人都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
李崇眉頭緊鎖,手中的毛筆在硯台上蘸了又蘸:"延年,你是懷疑馮健仁參與其中?"
"下官懷疑,凶手不止一人。"許延年眸光深沉如井,"錢莫娘一人做不到如此幹淨利落。"
"可證據呢?"周寺正攤開雙手,袖口滑落露出腕上一串佛珠,"就憑他們有個私生子?馮健仁大可說是錢莫娘因愛生恨,蓄意報複。更何況..."他壓低聲音,身子前傾,"虎毒不食子,馮健仁怎會親手殺害自己的骨肉?"說完他下意識地撚動佛珠,發出輕微的哢嗒聲。
許延年沉默片刻,開口道:"許義,把鎮魂井的圖樣拿來。"
許義呈上一張草圖,上麵詳細繪製了井的尺寸和井沿上的符文。許延年修長的手指指向其中一處:"井深十八尺,井壁上刻著沈晚棠和四個孩子的名字與生辰八字。諸位可知,十八尺在道家法術中是何意?"
眾人麵麵相覷,堂內落針可聞。最後還是裴肅忍不住問道:"是何意?"
"十八層地獄。"許延年聲音冰冷如鐵,"這不是普通的鎮魂井,而是要讓死者永世不得超生。"
堂內一片寂靜,隻聽得見燭花爆裂的劈啪聲。良久,李崇才長歎一聲,胡須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即便如此,也不能證明馮健仁殺人。他完全可以說,是舍不得妻兒,想永遠留住他們..."
"大人,"許延年直視李崇,燭光在他眼中跳動,"下官請求明日提審那道士。"
李崇沉吟片刻,手指在案幾上畫著無形的圖案,終於點頭:"也罷。不過延年,"他抬起眼,目光中帶著告誡,"若無確鑿證據,此案恐怕..."
"下官明白。"許延年拱手行禮,衣袖垂落如流水。
夜色漸深,大理寺內燭火次第熄滅,隻有簽押房還亮著一盞孤燈。許延年獨坐案前,望著堆積如山的卷宗出神。他的指尖輕輕摩挲著茶杯邊緣,茶水早已冷透。
許義輕輕叩門,門軸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大人,該歇息了。"
許延年揉了揉眉心,眼下浮現淡淡的青影:"你先回去。我再想想。"
許義欲言又止,目光在主人疲憊的臉上停留片刻,最終還是無聲地退了出去,小心地帶上門。
許延年拿起錢小乙的供詞,又翻出馮健仁的行蹤記錄,在燈下一一比對。燭火將他的側影投在牆上,顯得格外孤清。
"不止一人..."許延年低聲自語,聲音飄散在寂靜的夜裏。他吹滅蠟燭,黑暗中隻餘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
翌日大理寺正堂內,晨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地灑在青石地麵上。許延年端坐案前,玄色官服襯得他麵容愈發冷峻。修長的手指間把玩著一枚象牙驚堂木,指節在案幾上無聲地叩擊著節奏。
堂下跪著個穿灰布道袍的中年男子,頭戴混元巾,道袍下擺沾滿塵土。他麵容瘦削如刀刻,一雙三角眼不安地轉動著,時不時偷瞄堂上官員的反應。粗糙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姓名。"許延年聲音冷冽如霜,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道士顫抖的身軀。
道士身子一顫,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貧道清虛子,在玄都觀掛單。"說話時喉結上下滾動,道袍後背已洇出深色汗漬。
許延年指尖停住叩擊,驚堂木"哢"地一聲輕響。堂內頓時鴉雀無聲,連立在兩側的差役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馮健仁找你做什麽?"許延年微微前傾身體,陰影籠罩在道士頭頂。
清虛子眼珠急速轉動,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馮施主說...說家中遭難,請貧道做場法事超度亡魂。"他說著又偷瞄了一眼許延年,見對方神色未變,急忙補充道:"馮施主心善,特意多給了香火錢..."
"隻是超度?"許延年眸光陡然一沉,聲音壓得更低。站在一旁的周寺正忍不住皺眉,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腰間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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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額頭頓時沁出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這..."他支吾著,手指在地上無意識地抓撓,"還...還做了口鎮魂井..."話音未落,他突然意識到失言,驚恐地捂住嘴。
許延年猛地拍案,驚堂木"啪"地一聲巨響在堂內回蕩。清虛子嚇得渾身一顫,幾乎癱軟在地。立在兩側的差役們交換了個眼色,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腰背。
"井深十八尺,刻滿符咒,"許延年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冰錐般刺向道士,"是要超度還是鎮壓?"
清虛子伏地不起,道袍後背已被冷汗浸透:"大人明鑒!貧道隻是拿錢辦事..."他聲音帶著哭腔,"馮施主說妻兒死得冤,怕成厲鬼害人,才..."
"他親口說妻兒死得冤?"許延年身體前傾,官服領口銀線繡的獬豸在晨光中一閃。趙主簿聞言猛地抬頭,筆尖墨汁滴在紙上暈開一片。
道士一愣,渾濁的眼珠左右亂轉,隨即連連擺手,腕間骨鈴叮當作響:"不不,是貧道猜的...馮施主隻說要做鎮魂法事..."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個字幾乎含在嘴裏。
許延年冷笑一聲,緩緩靠回椅背,指尖在案卷上輕點:"清虛子,你可知道作偽證是何罪?"語調輕柔得可怕,旁邊記錄的趙主簿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貧道不敢!"道士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發出沉悶聲響,"貧道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嘶啞的嗓音裏帶著哭腔,混元巾都歪斜到一邊。
堂上一片寂靜,隻聽見道士粗重的喘息聲和堂外麻雀的啁啾。許延年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揮手時廣袖帶起一陣風:"帶下去。"三個字輕飄飄落下,卻讓兩側差役如蒙大赦般快步上前。
差役們立刻上前,像拖死狗般將癱軟的道士拖了出去。周寺正上前一步,眉頭擰成疙瘩:"大人,這道士油滑得很,問不出什麽。"
許延年起身踱步,他停在窗前,背對眾人,聲音低沉:"他越是遮掩,越說明有問題。"頓了頓,轉身時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去查查馮健仁出城去蘇州的行程記錄,還有那封家書。"
趙主簿連忙拱手,袖中賬簿嘩啦作響:"下官這就去辦。"他倒退著出了正堂,險些被門檻絆倒。
—
午時三刻,大理寺後院的老槐樹正值花期,雪白的花朵壓滿枝頭,春風拂過,帶來陣陣槐花香,細碎的花瓣如雪般飄落。
許延年與幾位同僚圍坐在青石桌旁,桌上茶盞冒著嫋嫋熱氣,幾片花瓣飄落進茶盞裏。
周寺正翻開記錄時,紙張發出沙沙聲響:"馮家的夥計說,馮家大火前兩日確實收到過一封家書。"他抬頭時,一片槐花恰好落在他的鬢角,卻渾然不覺,"但驛站那邊查不到投遞記錄。"
許延年眸光微動,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槐花:"家書給誰的?"他的聲音很輕,卻讓在場所有人都屏息靜聽。
"說是給沈氏的,但..."周寺正壓低聲音,不自覺地左右張望,確認四下無人後才繼續道,"那夥計說信封上的字跡很新,墨跡未幹,似剛寫沒多久。"
許延年指尖在石桌上輕叩兩下,聲音清脆如磬。眾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連呼吸都放輕了。
"馮健仁出城的記錄呢?"許延年轉向裴肅,目光如炬。
裴肅搖頭,白須在春風中顫動:"城門司的記檔顯示,他確實出了春明門,但..."老丞相對著陽光眯起眼,皺紋裏夾著幾粒花粉,"守門的武侯說,那日馮家的馬車簾子一直垂著,沒看清裏麵坐的是誰。"說著從袖中掏出塊帕子擤了擤鼻子。
許延年眉頭微蹙,一片槐花恰落在眉心:"去查查馮家那幾日用了哪些車馬,都去過哪裏。"抬手拂去花瓣時,袖口沾了星點花粉。
許義領命而去,皂靴踩碎一地落花。趙主簿歎著氣搖頭,毛筆在硯台裏蘸了又蘸:"少卿,若馮健仁真沒去蘇州,那他的不在場證明..."話說一半突然噤聲。
"就是假的。"許延年聲音平靜,卻透著一絲冷意,驚得石桌下的螞蟻匆匆搬著食物殘渣逃竄。
一陣風吹過,槐花紛紛揚揚落下,有幾瓣落在案卷朱批上。許延年拈起一朵,在指尖輕輕轉動,若有所思:"錢莫娘母子與馮健仁的關係,再加上這假的不在場證明..."
"可證據呢?"周寺正攤開雙手,掌心向上,露出常年握刀留下的繭子,"就算他沒去蘇州,也不能證明他殺了妻兒啊。"說著瞥向埋頭記錄的趙主簿,後者正偷偷揉著發酸的手腕。
許延年將碎花輕輕彈開,起身時帶落幾份文書:"繼續查。重點查那幾日馮家的動靜,尤其是出入的人員。"槐樹陰影投在他半邊臉上,明暗交界處眸光如刃。
日影西斜,大理寺內漸漸安靜下來。隻餘歸巢的烏鴉在簷角聒噪。
許延年獨坐簽押房,夕陽的餘暉灑在案頭。麵前攤開的馮家案卷被夕陽染成血色。窗外暮鼓聲遙遙傳來,驚起一群棲鳥撲棱棱掠過窗欞,在他眼底投下轉瞬即逝的影子。
許義輕輕叩門,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裏格外清晰:"大人,查到些線索。"
許延年抬眸,眼中映著最後一縷夕陽:"說。"簡單的一個字,卻讓許義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馮家有個車夫說,那日,馮健仁確實吩咐備車,但臨行前又說身子不適,改由管家代他去蘇州。"許義遞上供詞時,袖口還沾著馬廄的草屑,"更蹊蹺的是,那車夫次日就被打發回老家了。"
暮色漸濃,大理寺內點起了燈籠,燈籠在廊下搖晃,暖黃的光暈中,許延年站在廊下,將他的身影拉長又縮短,夜風拂過官服廣袖,露出內裏雪白的中衣邊角。
他仰頭望著滿天星鬥,眼神深邃。這案子看似迷霧重重,但他已隱約摸到了線頭——就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雖遠卻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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