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聲遠過瀟湘去

字數:4845   加入書籤

A+A-


    暮春的夜風裹挾著槐花香拂過太傅府的簷角,許延年踏著月色回到東跨院時,府中已是一片寂靜。廊下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緒。
    "大人回來了。"許義提著燈籠迎上來,眼角還帶著倦意。
    許延年微微頷首,解下腰間蹀躞帶遞給許義:"去把庫房鑰匙取來。"他的聲音比平日低沉,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急切。
    許義一怔,隨即會意,快步離去。不多時捧來一枚青銅鑰匙,鑰匙上纏著紅綢,在燈籠下泛著暗啞的光。
    許延年接過鑰匙,指尖在紅綢上摩挲了一下:"你先去歇著吧。"說罷轉身朝西廂房走去,衣袂帶起一陣微風。
    西廂房常年上鎖,連灑掃的仆役都不得入內。許延年將鑰匙插入鎖孔,銅鎖發出"哢嗒"一聲輕響。推開門,塵封的氣息撲麵而來,他抬手揮了揮,點亮了桌上的青銅油燈。
    燈光漸亮,照亮了屋內整齊排列的箱籠。許延年走到最裏側的紫檀木櫃前,從懷中取出另一把更精巧的銀鑰匙。開鎖時他的手竟有些發抖,鑰匙碰在鎖眼上發出細微的金屬碰撞聲。
    櫃門開啟的瞬間,淡淡的檀香味飄散開來。櫃中整齊擺放著十幾個錦盒,每個都用綢緞仔細包裹。許延年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層的一個扁方木匣,匣麵雕刻著纏枝蓮紋,四角包著鎏金銅片。
    他盤腿坐在地上,將木匣放在膝頭,輕輕掀開蓋子。裏麵是一套泛黃的竹簡,用紅繩精心捆紮,竹片上刻著古樸的文字——《黃帝內經·靈樞》。這是他在洛陽一家古籍鋪偶然所得,竹簡雖曆經歲月卻保存完好,連串繩都未曾更換過。
    "昭陽定會喜歡。"他低聲自語,指尖輕撫過竹簡上的刻痕,眼前浮現出陸昭陽專注研讀醫書時微蹙的眉頭。
    合上木匣,他又取出一個狹長的錦盒。盒中靜靜躺著一卷絹本,展開後是《針灸甲乙經》的手抄本,字跡工整如蠅頭小楷,每一頁邊緣都繪著精細的人體穴位圖。這是他從太醫署借來,花了三個月親手謄抄的。
    許延年將書卷湊近燈盞,修長的手指輕輕翻動紙頁。燈光透過泛黃的宣紙,將他的輪廓映得格外柔和。確認沒有蟲蛀後,他才如釋重負地將其放回原處。目光掃過櫃中其他珍藏:和田玉雕的藥碾溫潤如美人肌膚;十二枚金針的針尾雕成十二花神模樣;錫罐密封的藥材連標簽都重新謄寫過,字跡工整。
    最下層的紅木描金箱開啟時,珠光寶氣霎時盈滿一室。累絲金簪上的寶石在光下流轉著七彩霓虹,點翠步搖的羽毛紋路栩栩如生,羊脂玉鐲通透得能看見其中遊動的絮狀紋理。每一件都是他走遍長安東西兩市精心挑選的,卻總覺得配不上她。
    許延年喉結微動,輕歎著合上箱蓋。這些物件再貴重,也裝不下他滿腔情意。昭陽從不是愛奢華之人,那些尋常貴女趨之若鶩的珠翠,於她反倒成了負累。
    他起身走向窗邊,推開雕花木窗的動作帶著幾分急切。夜風挾著後院海棠的甜香撲麵而來,月光如練,將庭院中的石桌浸染成一片銀白。許延年忽然想起什麽,轉身從多寶格上取下一個繡著並蒂蓮的錦囊,倒出一枚青玉平安扣。
    玉扣不過銅錢大小,卻在月光下通透如水,內裏天然形成的雲紋宛如遠山含黛。這是去年上巳節在曲江池畔所得,當時那抹青碧色讓他瞬間想起昭陽的眼睛——清澈見底,又深不可測。
    "還差一樣。"許延年將玉扣攏在掌心,冰涼的觸感讓他憶起陸昭陽施針時微涼的指尖。明日定要去西市再尋尋,或許能遇見命中注定的那件信物。
    次日清晨,露珠還在芭蕉葉上滾動,許延年就已穿戴齊整。他特意選了件靛青色圓領袍,腰間隻係一條銀灰色蹀躞帶,整個人清峻如雪中青鬆。
    "大人今日要去西市?"許義捧著越窯青瓷茶盞進來,見主子這身打扮便心下了然。
    許延年接過茶盞,指尖在溫熱的瓷壁上輕輕摩挲:"嗯,再去添些物事。"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盛開的海棠上,向來清冷的聲線裏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長安西市剛開市就已人聲鼎沸。胡商牽著綴滿鈴鐺的駱駝穿行其間,駝鈴聲與叫賣聲交織成熱鬧的晨曲。蒸籠掀開時騰起的白霧中,許延年穿過熙攘人群,衣袂翻飛間已立於多寶閣門前。
    多寶閣掌櫃正用麂皮擦拭琉璃櫃台,見許延年進來,忙不迭放下活計:"許大人來得正好,昨日新到了一批上等貨色。"他搓著手,眼角的皺紋裏都堆著笑意。
    許延年微微頷首:"可有適合女子佩戴的玉飾?"他的聲音依舊清冷,耳尖卻微微泛紅。
    掌櫃心領神會,引著他上了二樓雅室。這裏陳設清雅,掌櫃從內室捧出數個錦盒,掀蓋時絲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這是和田玉的鐲子,這是岫岩玉的簪花......"
    許延年的目光卻被角落一個烏木小匣吸引。匣子不過掌心大小,上麵銀絲嵌出的雲紋簡約卻不失雅致。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取來一觀。"他指了指那木匣,聲音裏有一絲幾不可察的急切。
    掌櫃連忙捧來,開匣時連呼吸都放輕了。匣中白玉指環靜靜躺在黑緞上,玉質溫潤得仿佛能掐出水來。環身素淨無紋,唯有內側刻著一圈細若發絲的古篆——"循環無終極"。
    許延年心頭劇震,拈起指環對著陽光細看。玉環在光線中近乎透明,內側的文字若隱若現,正是《古意報範雲》中"撚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的典故。
    "要這個。"他斬釘截鐵道,指尖輕撫過玉環光滑的表麵,仿佛已經看見它戴在陸昭陽纖纖玉指上的模樣——那手指總是微微泛涼,施針時卻穩如磐石。
    掌櫃笑得見牙不見眼:"大人好眼力,這是前朝宮中之物,原是一對兒。"他壓低聲音,"另一個刻的是"願君永持玩"。"
    許延年眸光一凝:"另一個何在?"
    "可惜隻此一枚。"掌櫃搖頭歎息,"若是成對,價值連城啊。"
    許延年將玉環小心放回匣中:"無妨,一個足矣。"他想象著有朝一日能為昭陽戴上這枚指環,胸口湧動的暖流幾乎要衝破胸腔。
    離開多寶閣,他又去了綢緞莊。月白的輕容紗如煙似霧,淡青的越羅透著山水畫般的意境,淺碧的吳綾讓人想起雨後的新荷。掌櫃極力推薦新到的蜀錦,他卻搖頭:"不必繁複。"眼前浮現的總是昭陽一襲素衣的模樣——那清簡的衣著反而襯得她如出水芙蓉。
    正午時分,許延年回到太傅府,徑直去了書房。許景鬆正在批閱公文,見他風塵仆仆地回來,放下毛筆捋須道:"聘禮備得如何了?"眼中含著洞悉一切的笑意。
    許延年耳根微熱:"尚缺些細軟。"他在父親對麵坐下,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桌麵,泄露了內心的不平靜。
    許景鬆從案幾抽屜裏取出一個紫檀木匣,推到兒子麵前:"添上這個。"
    許延年開匣時手指微顫。匣中一對赤金手鐲素淨無紋,唯在接口處各嵌著一顆渾圓的東珠,正是母親當年的嫁妝。
    "父親......"他喉頭一哽,指尖撫過冰涼的金鐲,仿佛觸摸到了逝去的歲月。
    許景鬆拍拍兒子肩膀,眼中慈愛滿溢:"你母親若在,定會喜歡陸姑娘。"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這是給陸穀主的,你替我轉交。"
    許延年雙手接過,信封上"陸尋先生親啟"六個字力透紙背,是父親一貫的筆力。
    午後,許延年在東跨院親自整理行裝。許義捧著清單一一核對:"《黃帝內經》一套,《針灸甲乙經》一卷,玉藥碾一對,金針十二枚......"念到後麵聲音越來越小,"大人,這些是不是太......"
    "太什麽?"許延年頭也不抬,正小心地將那枚白玉指環用軟綢包好,放入一個雕花銀盒中。
    許義縮了縮脖子:"太醫書氣了。"他大著膽子補充,"尋常姑娘家更喜歡珠釵首飾......"
    許延年手上動作一頓,抬眼看向許義,目光如刀。許義立刻噤聲,卻聽主子輕聲道:"她不是尋常姑娘。"語氣中的溫柔讓許義愣在原地。
    夕陽西沉時,許延年終於整理妥當。十幾個箱籠整齊排列在廊下,每個都貼了紅紙寫明內容。他揉了揉發酸的肩膀,忽然想起什麽,又轉身回屋,從書架上取下一卷畫軸。
    畫上是陸昭陽在施針的模樣,是他憑著記憶偷偷繪製的。畫中的她一襲素衣,專注的神情栩栩如生,連鬢邊散落的發絲都細致入微。許延年輕輕撫過畫中人的臉龐,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大人,晚膳備好了。"許義在門外輕聲稟報。
    許延年收起畫軸:"就來。"他最後環視屋內,確認無遺漏後吹滅油燈。月光透過碧紗窗,在地上鋪開一片銀霜,恰似他此刻澄明的心境。
    明日就要啟程去見她的師父了。許延年立於廊下,仰望滿天星鬥,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近鄉情怯。他摸了摸懷中的銀盒,玉環的輪廓隔著衣料傳來微微涼意。
    "願君永持玩,循環無終極。"他輕聲吟誦,字句散入春風,帶著說不盡的繾綣。
    喜歡清風驚鴻客請大家收藏:()清風驚鴻客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