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昌平府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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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前——
    嚴昶笙那天推開書房的門,邁進去的半隻腳突然定在原地不動。
    書房內,桌後裂了一條縫的榆木椅子上,多了道陌生的身影。
    對方從椅子上站起來,三十歲上下,一副尋常商人打扮,見了嚴昶笙先是拜了一禮,隨後說道:“齊盛十九年的二甲進士嚴昶笙嚴大人?我記得那一年是刑部侍郎廖大人主持春闈。”
    洗衣服的小柳敏銳的察覺到院子裏的變化,他厲喝一句:“昶笙!”
    嚴昶笙腳步一動,先對著小柳說了一句,“別過來。”
    隨後走進書房關上了門,對椅子上的人行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光臨寒舍?”
    他眼底是毫不掩飾的警惕之心,那人見他這樣反而放下了心,“大人不必緊張,卑職乃都察院副都禦使王大人麾下小吏,我家大人特命我前來見大人一麵,這是我家大人的親筆書信,還請大人一觀。”
    實際上這樣得用的心腹,王瓚共有六個,來昌平之前就全都被他派了出去,比他本人還先到達昌平,沒成想竟真有一個尋到了要緊人物。
    此人得知嚴昶笙手裏有證物後,便派人迅速回稟了王瓚,得來的回信隻有四個字——圍點打援。
    圍點打援:通過部分兵力包圍敵方據點,營造出要攻城拔寨的氣勢,吸引敵軍所有兵力前往救援,再利用預設好的兵力集中主力進行伏擊與殲滅。
    而嚴昶笙,就是那個吸引敵軍的誘餌,他……甘願配合。
    “小柳,我要去一趟鄉下,你去小六家或者虎頭家住幾日,他們家中都有姊妹兄弟,省的你自己待在後宅無聊。”
    “和他們那群小屁孩有什麽可玩的,你要去哪個村,我陪你一起去。”
    “我去的地方很遠,你跟著會累。”
    “我不嫌累,我就要去!”
    “你不是一直想將戶籍放到我戶籍上?你乖乖等著,回來我就叫孫主簿幫你遷過來。”
    “真的?那我就能跟你姓嚴了?”
    “對,跟我……姓嚴。”
    ——
    花了十幾天的時間將王禦史送到昌平邊界,親眼見著自己手下府兵把人送走,吳墉這才真正的鬆了口氣,一路行來都是騎的馬,回程不急他便讓手下買了輛馬車來用。
    坐在車上他打開了捂在懷裏片刻不離身的賬本,翻了幾頁先是無礙,可後半本突然察覺到不對。
    “不對……這上頭的墨是新墨,這賬本是假的!”
    吳墉滿頭驚汗,本是秋日陽光和煦,他卻直感一股涼氣從脊椎骨一直蔓延至全身。
    “停車!速速快馬追上王瓚。”
    車馬重新調頭,耗費一日重新追上王禦史車駕。
    吳墉逼停了趕車的人,冷聲道:“王禦史不愧是京官,真是好手段啊,險些連我都糊弄過去了。”
    王瓚掀開車簾淡淡的說:“本官不知吳大人所言何意。”
    吳墉將他隨身行李都翻了個底朝天,卻什麽都沒找到。他被逼的紅了眼,“都到這個份上了,王大人不必裝傻,我若是找不到賬本,朝廷命官殺一個也是殺,殺一雙照樣不多!”
    吳墉犯得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一個不慎就是萬丈深淵,這會已經和亡命之徒沒甚區別了。
    眼見著刀要架到脖子上,王瓚瞳孔微縮,不得不開口,“吳大人逼我也沒辦法,賬本確實不在我手中。”
    遠處隱隱能看見安平知府派來接人的車馬,吳墉恨恨的放下了手中的刀,“既如此王大人就在安平好好的待著吧,等之後再路過昌平,下官還是要好好招待大人一番的。”
    他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眼中殺氣騰騰,怕跟安平知府打照麵,他領兵又回了昌平。
    這一路吳墉又將王禦史到昌平後接觸的人捋了個遍,所有和王禦史接觸的人他全都派了人盯梢,到底落下了誰?
    ——
    在吳知府還在一個一個捋人的時候,宋亭舟他們的車馬已經行至奉天碼頭。
    祝三爺財大氣粗的租了一整條大船,東西都已被搬上岸,宋亭舟卻還候在碼頭上眺望遠方,心中越來越沉,他等的人似乎不會再來了。
    即將登船的前一刻,一抹紅色的身影突然出現,宋亭舟快步迎了過去。
    小柳一身紅衣,額頭上卻係著根白色的麻布條,將他眉間那道鮮紅的孕痣遮住,顯得不倫不類。
    他腳步輕盈似鬼魅,幾步就走到了宋亭舟麵前。
    宋亭舟這才發現他懷裏用藍黑色粗布包裹著什麽東西,西瓜大小,被他緊緊摟在懷裏。
    小柳緩緩的將其中一隻手抽離,從袖口處拿出一份信件遞給宋亭舟,“這是昶笙給孟晚的信,也是他交代給我的最後一件事,我辦到了。”
    他聲音沒有半點起伏,麵色慘白無血,眼神空洞,缺乏活人的生氣,仿佛所有情緒都被抽離,隻剩下一副毫無生氣的軀殼。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欲走,孟晚從後麵跑過來叫住了他,“小柳?你怎麽這副樣子?”雖然不知道小柳出了什麽事,但孟晚本能覺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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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盛京。”他想也沒想的邀請道。
    小柳想做出一個笑的表情,但嘴角卻怎麽也牽不起來,眼淚不受控製的滾落,洇濕了他懷裏的布包,布包再往下淌水,水卻是殷紅色的。
    他說:“昶笙死了,我哪兒也去不了。”
    孟晚臉上的表情凝固,他呆立在原地難以置信,反倒是宋亭舟閉上眼睛,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無力感。
    好一會孟晚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嗓音幹澀的再次叫住即將離去的小柳,“你要去……做什麽?”
    “殺吳墉。”小柳眼神中甚至連恨意都沒有,仿佛隻是在完成一件任務。
    孟晚上前幾步欲攔他,脖頸間卻多了一道透明的細線,那線及其鋒利,他早就愈合的傷口又成了一道血痕,孟晚甚至毫不懷疑,他再往前走,立即就會屍首分離。
    宋亭舟反應極快的將孟晚拽回來護在身後,“他想讓你安安穩穩的活下去。”
    “嗬,他想要?”
    小柳眼角的淚水不斷,“他為何不問問我想不想要?”
    河邊風大,吹動著他腦後的麻布,他最後對著孟晚說了一段話。
    “我看過你的書,其實我叫貓兒,可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我喜歡小柳。
    他長得好看、善良,不管是人是妖都有人喜歡他,我也想像他那樣。
    可我生來就是雜碎,戲班子裏的班主不知道在哪個糞坑裏將我撈了出來。
    我十三歲上台,第一場就在穀青縣。當地鄉紳六十歲大壽,那個老色鬼硬要納我為侍君,我從小在戲班子長大,髒的腥的早就聽慣了,當然知道小妾侍君都不是什麽好詞,但也是懵懵懂懂的。
    那老頭半夜來我房裏,剛脫了褲子就上不來氣了,我被主母扭送到河邊要淹死,是昶笙路過救下了我。
    他剛上任,堅持要審案還了我清白,我就一直跟著他,死皮賴臉的,攆我我也不走。
    他身邊有個書童是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我們兩兩看不順眼,隻是沒想到昶笙帶他去了一趟昌平,回來卻隻剩他一人了,書童……被祝家那個庶子奸汙致死。
    昶笙做為知縣,要捉拿那個畜生歸案,卻反被祝家欺辱。
    他不能為書童報仇,病倒在床,那段日子縣衙裏很壓抑,我見不得他那樣,便跑到昌平去了。
    書童死的很慘,畜生便也不能輕快的了解,我看了你的書受到啟發,嚇了他整整半個月,要不是被人看見,我還想再多玩玩。”
    小柳語氣冷冷的說完了自己的身世,回眸望了孟晚一眼,“我其實是想對你說聲多謝的,但我說不出口,如果你還願意幫我,等再回昌平,替我給一個叫小蛾的小侍三百文銅錢吧。”
    絲線被收回,孟晚白皙的頸上滲了血,宋亭舟飛快用帕子捂住了傷口,孟晚看著小柳決絕的背影,心中沉痛又壓抑。
    ——終究還是太弱了,若是他是皇商,或宋亭舟是官身,嚴大人這樣的好官就不會被害死。
    孟晚登船後拆開了嚴昶笙留給他的那封信,信得封口處有被人拆過的痕跡,那人也沒想遮掩。
    【雖然你是哥兒,但與君一見如故,我早年喪父喪母,被鄉民用百家飯喂養長大,入朝為官後,也當報效一方百姓,方稱得上一句官。
    望君之夫婿來日不會像我一樣處處受人轄製,能一展宏圖做一個真正為國為民的好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宋亭舟也看到了這句話,他還沒初試官場,就已經窺探到了暗黑一角,此刻不免有些迷茫,他喃喃道:“為生民立命......那我未來該做什麽樣的官?”
    孟晚的表情帶著難以言喻的哀傷,他聲音微微顫抖,“我心裏是想讓你做一個明哲保身的人,但有些路,總是要有人先走後人才會跟上。若我們能為很多人做些什麽,我也情願和你死在一塊。”不管宋亭舟怎麽選,他都會支持他。
    船艙外深色的河水波光粼粼,宋亭舟心中的迷霧逐漸被撩撥清晰,他輕輕環抱住孟晚,語氣如磐,“我不會讓你死。”
    他承認自己沒有如嚴昶笙那般的家國大義,宋亭舟隻想在保住家人的前提下濟世安民。
    若不想像嚴昶笙這樣重蹈覆轍,就要爬得更高才不會受人轄製。
    良久他們才平複下情緒,孟晚又繼續往下看信,嚴昶笙早就料到自己沒有生路,想將小柳托付給孟晚。
    【我和小柳在世上都沒有家人,仿若兩塊無根的浮萍。小柳出身不好,我又忙於政務沒有認真管教於他,等我死後……】
    但後麵的墨跡被水漬淹沒,還印上了幾滴深深淺淺的紅。
    孟晚感受著脖頸上的絲絲痛感,心裏猜測,嚴昶笙是不是猜到小柳可能會去為他報仇,所以才讓他過來送信,但他猜不猜的到小柳會先看了信呢?
    小柳赴死之心太過決絕,多勸一句都恨不得殺了他,已然陷入魔障,不可自拔了。
    孟晚僵著脖子看向宋亭舟,“是那天你在空墨書坊晚歸?那東西如今在你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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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亭舟眼皮緩緩垂下,心裏像被灌了鉛一樣沉重,他沉聲道:“是,嚴大人說穀青縣百姓病亡、餓死者,已達一萬三四,其餘兩縣隻多不少,若再糧運不繼,所複城鎮皆空城,他可以拖到吳知府事發,可百姓已經拖不下去了。”
    吳知府自從賬本被偷,已然派出身邊所有耳目,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吹到他的耳裏。
    圍點打援,嚴大人和王大人都隻是餌,為的隻是牽製吳墉所有心力,讓他誤認為已將所有事都掌握在手心,如今他再回過神來,已經來不及了。
    ——
    吳墉率兵直追盛京而去,他顯然已經猜到了什麽,一州知府擅離職守又是重罪,但他已經顧不得了。
    馬匹跑的飛快,震得大地都在顫動。突然,最前麵的十幾匹馬高昂的“嘶嘶”聲,聲音尖銳響亮,帶著驚恐憤怒的哀鳴。
    刹那間的功夫,十幾對健碩奔騰的馬蹄被無形的細線斬斷,鮮血飛濺。隨即馬身上的十幾個士兵接連摔下了馬,緊隨其後的幾十人來不及躲避,也紛紛著了道。
    幾千士兵瞬間警戒起來,馬車上的吳墉掀開車簾,一道細線緊隨他脖頸纏繞上去,但下一刻竟被一柄短劍割斷。
    細線瞬間繃直,削掉了吳墉半隻耳朵,他捂著耳朵慘叫一聲,“吳劍!”
    短劍迎上殺進人群的紅色身影,小柳的線堅如鋼鐵,連馬蹄都能切掉,卻被這人的劍一揮而斷。
    不止一個,吳墉身邊圍了三位高手,用短劍的人身形最為靈活,另外兩人戒備,他一人與小柳纏鬥起來。
    吳劍遊刃有餘,縱然麵貌有些許不同,但他顯然認出了小柳的武器,“是你?上一次就是你在我手上偷了東西,這次還敢再來!”
    之前昌平是吳墉的地盤,其他兩人被他派了出去,隻剩劍客這才被小柳鑽了空子,這次吳墉出城目的明確,外出又怕遇刺,這才將其他兩位高手召回。
    小柳麵無表情,那件黑藍色的長衫被他結結實實的綁在背上,無視身上愈發多的劍傷,他一點點逼近吳墉。
    “別再耽擱了,都上,直接殺了他!”
    吳墉半邊耳朵鮮血直流,疼痛感和小柳恐怖的眼神,使他語氣又急又快。
    三人齊齊出動,小柳本就不適合正麵交鋒,不過幾個回合就被劍客一刀刺進胸口,再無掙紮的力道。
    他敗了,但意外的,本來冷漠的表情突然平靜下來,艱難的將背上的包裹抱進懷裏,小柳安心的閉上了眼睛。
    【長生與小柳告別,獨自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他穿著深藍色的粗布衣裳,半邊的袖子略短一些,腳步沉穩而堅定。天空雖晦暗無光,但他雙目澄澈,眼神明亮。
    一隻橘色皮毛的小貓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似乎是受了傷,腳步踉踉蹌蹌。
    長生走了會兒,終於看不下去的彎腰將它抱進懷裏,小貓舒服的閉上眼睛,安心的趴在他溫暖的胸膛。
    這條本該注定孤獨的路,多了一個小家夥陪他,好像也不錯。】
    ——《伏妖師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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