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欽州公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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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城內外的看診幾乎在同時進行,隻不過城外更加殘酷。
    楚辭仿佛成了執掌生死簿的判官,一句話便可以決定那些可憐人的生死。
    他蹲在這些層層疊疊的人堆麵前,機械性的搭在一個災民的手腕上,本來冷漠的眼神中突然迸發出一縷光彩,對一直守在他身邊的雪生重重地點了點頭。
    雪生即刻會意,“這個還能救,先灌一碗藥抬到旁邊。”
    衙役們即刻行動,而那個被抬走的人,本來緊閉的眼睛竟然流出淚水來,可惜他眼角都是膿包,流出來的淚也是淡黃色的。
    忙碌一天,結果還有救的災民也不過三十幾個,剩下的災民絕大部分已經死亡,被衙役們找地方焚化了。
    這一天城外的濃煙一堆接著一堆,所有人的眼神都是麻木的。
    第二天——縣衙後宅門口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時也搭起了草棚,城內沒有染病的百姓都聚集在這裏等著開飯。
    孟晚帶著付孝的家眷們、沒有染病的女娘和小哥兒們在門內忙碌,院裏空出位置來搭了七八個灶台,還有案板水缸等,將本來就不大的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她他們從天還沒亮就開始忙碌,一筐筐的饅頭往門外端,外頭搭了兩張長桌和兩個大水缸。饅頭就放在桌上,水缸裏則是熬得粘稠的糙米粥。
    要緊急去城外搭棚的衙役和漢子們先吃,每人可以憑縣衙發的工號去領兩個饅頭一碗粥。
    縣衙的幾個小吏站在桌前給大家發饅頭,桌子後頭坐著的阿硯像小大人一樣抬筆記錄。
    他雖然年紀小,可也進了學,因為從小練過,身邊又有宋亭舟這樣的行家調教,字寫得比高他幾屆的學長還漂亮,這會兒正像模像樣的給大家記賬。
    “陳春,已領。”
    “張二,已領。”
    “李三狗,說就要一個饅頭,剩下一個給他媳婦留著???”
    阿硯寫著寫著有些不對勁兒,他也不知道是哪兒不對勁。隻見麵前的小吏拍了麵前瘦小的漢子一把,“留個屁啊留,孟夫郎都說了,一會兒會給你們老娘媳婦留飯,沒準吃的比你們好!都瘦成一把骨頭了一會兒幹活能幹的動嗎?小風,再多給他添半碗粥!”
    旁人無不羨慕的看著李三狗,但轉念一想那粥那麽稠,自己兩個饅頭一碗粥也能吃飽,複又扭頭將腦袋埋在粥碗裏喝了起來。
    阿硯有些聽懂這些大人的意思了,他嘿嘿的笑了兩聲,接著記他的賬。
    “王小丫,已領。”
    “錢大貴……錢大貴你已經領過了啊?”阿硯對麵前排隊的男人說。
    來人是個眼窩深陷,身材微胖的低矮男人,他不屑地對阿硯說“你個小屁孩懂什麽,有人和我重名了,他領我還沒領呢!”
    阿硯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圈,斬釘截鐵的說“我知道有兩個錢大貴,可你就是領過了,我記得你!”
    阿硯半點虧也不吃,劈裏啪啦小嘴不停,“而且你還罵我小屁孩,無緣無故攻擊我,通兒!打他!”
    他旁邊一直無聊坐著的通兒終於來了活,在矮胖男人嘲笑的目光中原地彈跳起一米多高,肉乎乎的小拳頭直砸在矮胖男人的眼睛上。
    矮胖男人眼睛一酸,“唰”地一下流出一行眼淚。
    倆小孩行動太快,不管是旁邊的小吏還是周圍的人群,還沒一個反應過來,阿硯就已經成功報了仇。
    再看他還一邊嘴角上翹,稚嫩清脆的聲音偏偏學著孟晚放狠話地語調說“嗬嗬,錢大貴是吧,我記得你了。”
    明明是他占了便宜,偏偏還一副記仇的模樣,連別人插嘴的機會都不給。
    “又記得誰了?外麵還剩多少人沒吃上飯?要是夠了我們就做送去給病人的了。”孟晚從門後出來沒好氣的說。
    阿硯一秒老實,“阿爹~還剩下七個人。”
    小吏也把快要瞪脫框的眼珠收回來,“孟夫郎,外麵的饅頭已經夠了,就是粥還差幾碗。”
    孟晚收了幾個用過的空筐,“等著,馬上就來。”
    孟晚說話,大家都是尊敬著,那些尋常百姓不知道就罷了,其餘人可是知曉孟晚身份的。上至正二品的欽差大臣夏垣,下至衙役捕快,誰都沒想到孟晚會親力親為,還招來這些沒染病的哥兒女娘過來做飯。
    其實光是給做工的漢子做飯是用不了這麽個人的,可孟晚還是把他們一個不落的叫過來了。
    沒有工錢,但是飯管飽,而且……
    “他們外麵不缺饅頭了,舒娘,你再端出去半盆粥。”
    “剩下的人去把自己爹娘孩子都叫過來,咱們也準備吃飯了。”
    孟晚招呼完,一時間沒人動作,大家都傻傻的愣在原地。
    孟晚知道她們在想什麽,“都愣著做什麽?你們在我這兒做工,總不能把老人孩子留在家裏挨餓吧?不差他們那一口,都叫過來吧。”
    災情麵前,孩子和老人總是最先被淘汰,這裏很多人都失去了親人。
    孟晚的話說完,不管是家中有沒有老人孩子的,大家眼眶都變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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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葉推了推其中一個家裏還剩下兩個孩子的,“夫郎都發話了,快去吧。”
    那女娘抹抹眼睛,低低的應了一聲“欸”。
    隻有十幾個人回去叫家人了,剩下的人都已經失去了自己的至親。
    孟晚見大家情緒低迷,幹脆對黃葉說“葉哥兒,去吧家裏帶來的糖拿出來兩包,咱們蒸糖包子吃!”
    “知道了夫郎,我這就去。”黃葉脆生生地回道。
    城外的那三十幾個病患挪到了縣衙裏,但他們身體實在太弱了,前幾日隻能喝粥。
    衙役們將孟晚他們熬好的粥搬到馬車上,送至縣學裏。院裏剩下了兩鍋煮的粘稠的糙米粥,加上新出鍋的糖饅頭,雖然沒有什麽配菜,小鹹菜,大家也都吃的噴香。
    “我長這麽大,還是頭次吃饅頭,裏麵還有糖,可真香,但是我阿爹吃不到了。”有個小哥兒突然哽咽著說。
    旁邊有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拍了他一下,“別這副樣子,孟夫郎不想看見我們哭哭啼啼的。”
    有人附和,“就是,好好吃飯,一會兒還要幹活,說是給咱們計酬,一天的工記一籌,滿十籌春耕的時候就能換一畝地種,或是換五十斤的糙米。”
    “我家的地都被淹了,可是一畝都沒有,就指著和縣太爺換地呢!”
    她們說著說著,突然對未來就有了盼頭。
    孟晚聽著大家說話,啃著手裏久違的雜麵饅頭,品著那粗糙的外皮下所包裹的一點甜。
    “孟夫郎這裏好熱鬧啊,不知道本官能不能厚顏求上兩個饅頭?”這兩天不知道在屋裏忙活什麽的夏垣也過來湊熱鬧。
    孟晚將吃到一半的饅頭掰開給夏垣看,“夏大人來的正巧,我們吃的是糖饅頭,隻不過是雜麵的,不知道您吃不吃的慣。”
    “孟夫郎這就不知道了,老夫也曾在地方上任過地方官,雜麵窩頭也是吃過的。”夏垣笑嗬嗬的接過了一個雜麵饅頭,一大口下去,愣是嚼了半天也咽不進去。
    孟晚看出了他的窘迫,“大人若是吃不進去也沒關係,在盛京這種雜麵饅頭肯定很少,我幾年沒吃,也是有些吃不慣的。”
    盛京那麽繁華的地段,恨不得饅頭裏都摻了龍肝鳳髓,這樣質感粗糙,裏麵還摻著麥麩的雜麵饅頭,這樣大人物怎麽能吃的進去……
    “大人?”孟晚驚訝的發現夏垣在艱難且緩慢的吃饅頭,還真的很快就吃了半個饅頭下去。
    夏垣端著隨從遞過來的半碗粥,“裏麵的糖不錯,聽聞孟夫郎在赫山縣辦了一家糖坊,想必是糖坊裏產的糖?”
    孟晚臉上綻開一個真誠的笑意,“大人若是喜歡,等您回京我給您備上幾箱。赫山不光我家,其他糖坊的糖做的也都不錯。”
    夏垣將剩下半個饅頭就著粥吃了,“等本官回京,定要去名滿嶺南的赫山縣看看。”
    兩人客套了幾句後夏垣離開,孟晚接著吃自己的饅頭,嘟囔了一句,“也不是所有京官都那麽討厭,這老頭還不錯。”
    宋亭舟行事果決,隻用三天的時間便將浦北縣城裏城外打理的井井有條,可還不夠。
    浦北縣轄內的大小村莊還不知是何情況,仍要一一探查。而且整個欽州的水源明顯出了問題,這些百姓們吃水隻能暫用井水。
    衙役和捕快輪流在附近村落搜尋染病或者沒有染病的村民,楚辭全程跟隨。
    好消息是除了幾個大型水庫被衝毀了堤壩之外,其附近的村莊被洪水淹滅,損傷慘重,近乎滅村。
    其餘村落災情並不嚴重,有疫病的村子幾乎被人隔絕起來,大家敬而遠之。
    下一輪便是將染上疫病的村民帶到縣城外安置起來,同時提醒其他村民不要飲用河裏的水。
    “那河裏頭泡的都是死屍,我們又不傻,肯定不喝那臭水。”前腳衙役剛走,後腳村民們就吐槽起來。
    走到最後麵的楚辭聽見後嘴角一勾,回頭對說話的村民豎起了一根大拇指,這是孟晚教的,表示誇別人很厲害的意思。
    他們在浦北縣一共停留了七天,雖然沒有將全部患病的人都治好,但有了苗老爺子留下的藥方每日煎藥,痊愈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走的那天除來生病的百姓們,其餘能動的都來城門口送宋亭舟他們,包括知縣付孝,一把年紀還感性的掉眼淚。、
    夏垣感慨,“為官者,能做到萬民敬仰,當是此生無憾,景行於整個嶺南來說,又何止萬民!”
    幾乎他話剛說完,送別的群眾裏就開始呐喊“孟夫郎,等我男人病好了,我們就去西梧府看你!”
    “孟夫郎,你別走,嗚嗚嗚……”
    “您教我們做的油果子和豆腐我們都會做了,謝謝孟夫郎!”
    宋亭舟目光柔和,比自己被誇了還要欣慰,“內子心善,萬民敬仰說不上,但在嶺南確實比下官更得民心。”
    夏垣失笑道“本官也瞧出來了。”
    宋亭舟臨行前又叮囑付孝幾句後續事宜,付孝冷不丁的問道“下官曾經派親信去西梧府給宋大人送信求助,大人是看到下官的信才來浦北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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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亭舟眉頭輕蹙,“我從未接到浦北縣遞上來的信件。”
    付孝歎道“欽州劫匪流寇眾多,他可能是路上遭遇了不測吧。”
    ——
    欽州地界沒有西梧府大,村落和城鎮也少。因為付孝的話,宋亭舟一路都在擔心當地劫匪猖狂,恐會生亂,沒想到一路平安無事的趕到了欽州城。
    曾經在浦北縣的情形再次上演,而且比起人口本就不多的浦北縣,匯集八萬大軍的欽州城更加怵目驚心。
    從還沒入城起,道路兩旁便逐漸出現腐爛發臭的死屍,越靠近城池,路邊的屍體便越來越多。
    宋亭舟立即便叫停了馬車,這種情況下,就算他們身邊有苗家祖孫和小辭在,定然也會被感染上黃水瘡。
    “晚兒。”他看向身邊的孟晚。
    “先問問苗郎中,可有能預防的有效藥物,他們研究了這麽長時間,應該是有些進展的。”若是實在不行,孟晚也不會硬挺。
    苗郎中笑嗬嗬的說“大人不必憂慮,哪怕夫郎真的染上疫病,初期兩副藥灌進去也無大礙。”黃水瘡之症可怕在於發作後皮膚潰爛,感染性強。初期被診治出來是極好醫治的。
    宋亭舟麵色半點也不放鬆,隻要是病就有意外,他不想孟晚涉險。
    孟晚勸他,“跟你進城身邊好歹還有這麽多人照顧,在城外萬一遇上劫匪豈不是更冤?”
    宋亭舟在孟晚麵前耳根子軟的要命,幾句話就已經被自家夫郎說服。
    楚辭下車將馬車和人的身上都撒了藥粉,味道很嗆鼻,但誰也沒有出聲抱怨,這會大家連呼氣都不敢用力。
    離得遠的時候覺得欽州城的大門和浦北縣一樣是關著的,可馬車走到近前才能看見,那門是半開著的。
    門內和門外甚至都沒有什麽區別,生了黃水瘡的災民數不勝數,地上處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屍體被人搬到道路兩側,有少半部分直接橫在街道上。
    上官入城,本該有下官迎接才是,但他們從入城後,便看不到一個還帶著人氣的好人了。
    一路直奔知州公署,門前院內都掛著白燈籠,浦北縣好歹還有個知縣主事,州署裏的知州竟然直接葬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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