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3章 橫眉冷對千夫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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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風言風語,在長安如野火燎原般蔓延開來之後,不出半日,便傳到了藍田。
    當天下午。
    鎮國公府中。
    贏麗質得知這些消息的時候,正在案前謄抄李北玄放在桌上的,尚未整理完的吐蕃使節接待草案。
    她原本神情平靜,甚至有些慵懶。
    可聽著侍婢壓低聲音所說的內容,一張臉卻漸漸冷了下來。
    她不是那種輕易動怒的人,也不是沒見過風浪的貴女,更不是無知無覺的局外人。
    但今日傳到她耳中的那些流言,卻讓她難得地控製不住情緒。
    執失烈的事,她知之甚詳。
    西域戰場上的血債,有他的責任,也有當時朝局的責任。
    身為朝廷中樞之人,她不能,也不該對這些功過輕言評說。
    但李北玄不一樣。
    李北玄混賬,贏麗質是認的。
    從他們認識的那一天起,贏麗質就知道這人油嘴滑舌、睚眥必報、恃寵而驕、欺上瞞下,最擅長鑽律條的空子,甚至打死不承認自己混過青樓,還一天到晚盯著官場女眷的花名冊研究風評……
    這些毛病她都知道,甚至一度親身體驗過。
    可她知道,這人再混,再不講規矩,也從來沒有越過最底那一條線。
    他可以在青樓喝花酒,但他不會去搶人家女兒。
    他可以扯旗子壓人辦事,但絕不會當街毆吏亂民。
    在她看來,這不是名聲問題,而是底線問題。
    而現在,這些人拿所謂的過往,造謠他強搶良家女、當街動武、幹預司法,甚至連西市的水果攤都編進來了……
    她再清楚不過,這些就是徹頭徹尾的汙蔑。
    於是贏麗質本能地想出手。
    想召集藍田書院的士子學生,讓他們寫聲明,發檄文,甚至準備請皇帝禦下明令,為李北玄澄清是非。
    可她還沒走出書房,李北玄便已經回府了。
    看方向,是從高爐那邊回來的。
    “你要幹甚去?”
    李北玄笑眯眯的問道。
    贏麗質張了張嘴,下意識道:“去書院,讓他們寫聲明……”
    然而贏麗質還沒說完,就見李北玄擺了擺手:“嗐,小事兒,沒必要這麽大張旗鼓。”
    “小……小事兒?”
    贏麗質不可置信的反問道:“你的名聲都快被毀光了,這怎麽是小事兒?”
    但李北玄卻聳了聳肩,笑道:“小事兒小事兒,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說的就是我啦。”
    聽到這兩句詩,贏麗質一怔。
    忍不住盯著李北玄,眼神裏多了幾分遲疑和訝異。
    甚至連那股剛才壓抑不住的怒氣,也微微鬆動了幾分。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她輕聲複誦了一遍,語調裏竟帶著幾分出神。
    這兩句詩,她從未聽說過。
    她自幼讀書,詩詞典籍涉獵極廣,尤其精通詩賦,連南北朝零散的殘卷都曾翻讀過不少。
    可以說,整個武朝的文人詩詞,隻要稍有影響,她幾乎都聽說過。
    可這兩句,她完全沒印象。
    不是仿體,不是化用,不是變格,更不是誰的佚句。
    是徹頭徹尾,從未聽過的詩。
    可偏偏,這兩句寫得極妙。
    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字字俱冷。
    冷眼對眾,孤傲凜然。
    後句“俯首甘為孺子牛”,卻忽然低了頭。
    甘於卑微,任勞任怨。
    像是山嶽伏地、任人乘重。
    一冷一熱,一揚一抑,極有張力,極有分量。
    哪怕她一時間沒法說出個章法來,但憑直覺也知道,這絕非隨口之語。
    這是好詩。
    贏麗質微微眯起眼,打量著李北玄,眉頭輕蹙,眼裏那點不解越發濃鬱。
    “這是……這是你寫的?”
    她忍不住問道,“怎麽從未聽你吟過?”
    “哎。”李北玄一邊倒茶,一邊笑著道,“即興,即興,因為我有freestye,skr~skr~”
    贏麗質:“……”
    這是什麽鬼東西?
    聽著李北玄滿口胡言亂語,贏麗質滿臉黑線。
    但她又實在愛這兩句,想了想後,還是抿了抿嘴問到:“那你,能即興個全篇出來嗎?”
    李北玄聞言,頓了頓。
    笑著看向贏麗質:“你真想聽?”
    “嗯。”
    贏麗質重重地點了點頭。
    而李北玄摸了摸下巴,思索了一會兒,隨後輕聲開口。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每一句都不在一個典籍出身,卻在李北玄口中,自成一氣。
    贏麗質聽著聽著,眼中漸漸浮起一點說不清的情緒。
    她認得這些句子裏的調調,那不是武朝詩風的語感,也不是眼下那些文士的骨法。
    它更質樸,也更鋒利。
    不求雕飾,隻求直指人心。
    察覺到詩裏蘊含的力量,她沒再出聲。
    隻是靜靜坐著,眼神落在李北玄身上。
    仿佛第一次看他,又像從未真正看清過他。
    此時,贏麗質心裏隱隱生出一個念頭。
    這人……
    不是這世上的人。
    不是說他是鬼怪妖邪,而是,他的思路、他的話語、他信奉的東西,統統都不屬於這個時代。
    李北玄鑽研律法,能把整部《武朝律例》拆開重組,找出所有漏洞與灰線。
    他查案,講求證據邏輯,講究的是“疑罪從無”。
    這和曆來所有律法都截然相反。
    他訓話,從不講家國情懷與忠義名節,卻總能一句話把人說得頭皮發麻、眼眶發熱。
    他的行為看似荒誕,實則規矩極深。
    他的言語往往玩笑,卻從不脫離邏輯。
    而他口中這些詩,不像這個時代任何一位文人。
    它們不抒情,不詠史,不詠物,也不歌功頌德。
    它們不寫花,不寫柳,不寫燕子斜飛,不寫月色滿江,也不寫高堂廣廈、朱門酒肉。
    它們寫的,是“血薦軒轅”,是“肝膽昆侖”,是“橫眉冷對”,是“俯首為牛”。
    句句都是執拗,句句都寫著一個人如何在風口浪尖上咬牙硬扛,寫著他麵對質疑如何昂著頭,寫著他身後沒有退路卻依舊向前。
    這是她熟悉的李北玄。
    那個平日裏插科打諢,滿口貧嘴,但真正遇事時,敢站在一切浪頭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