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1章 他還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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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外有一處小酒肆,是張樸這些年偶爾會來的地方。
    他是少傅,身份尊貴,不該出入這種地方,可他偶爾會獨自來喝上一壺小酒,聽聽說書,看看民間的熱鬧。
    那些時候,他能忘掉朝堂的算計,全然沉浸在單純的中年男人的快樂之中。
    今夜,他推門進去。
    掌櫃一抬頭,看清是他,連忙迎上來:“張大人,這麽晚了——”
    “來壺烈的,再來兩碟小菜。”
    張樸沒多話,隻擺了擺手,坐到角落。
    酒很快上來,碧青的壺,粗陶的碗。
    酒香一湧出來,他便倒了一大碗,仰頭灌下去。
    喉嚨像被火燒過,暖意從胸口漫開。
    可那點暖意,卻很快又被更深的寒意吞沒。
    於是張樸又倒,又喝。
    不多時,便喝幹了整整半斤一壺的烈酒。
    可事與願違。
    張樸本想一醉方休,可越喝,腦子裏越清醒。
    那些畫麵,那些聲音,那些年少時的笑臉,全都浮了上來。
    九歲那年,初入東宮的小殿下,神采飛揚的歪頭看他。
    冬夜裏,小殿下凍得手發紅,他替他捂著手,一筆一劃教字。
    殿下第一次得了皇帝的誇獎,回來時像隻小雀兒一樣撲到他麵前,眼睛亮得能照亮整間書房。
    那孩子,曾經真的是個好孩子。
    聰明,懂事,心裏有熱度,也有分寸。
    哪怕有時淘氣,也不過是小孩子的頑皮,從不會真的讓人心涼。
    可這一切,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呢?
    也許是他年紀漸長,開始覺得自己是太子,有了權力,就不再把師父的規矩放在心上。
    也許是朝中風氣漸壞,身邊的阿諛之聲多了,他聽得多了,也就信了。
    也許……是自己也變了。
    張樸盯著碗裏的酒,心裏暗暗有些後悔。
    這些年,他的感情確實淡了一些。
    從最初的真心喜愛,到後來的隱隱失望,再到如今的心痛……
    可無論如何,他都不願看著贏高明這樣一步步走向深淵。
    因為他知道,那是萬丈深淵,一旦掉下去,就再也沒有回頭的路。
    而那孩子,終究還是他親手教出來的。
    酒喝到第三壺時,喉嚨裏忽然湧出一陣酸澀。
    他閉了閉眼,鼻尖發酸,像是被什麽一戳,眼淚就要湧出來。
    “嗚……”
    低低的一聲哽咽從喉嚨裏溢出。
    張樸用手捂住臉。
    本想硬生生忍住,可胸口那股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像是被烈酒衝開了口子,一下子全湧出來。
    眼淚順著指縫落下,砸在桌麵上。
    啪嗒、啪嗒。
    很快,那壓抑的嗚咽變成了更大聲的哭泣。
    起初是低低的,像怕驚擾旁人。
    可越哭,聲音越大,像是胸腔裏那口悶氣終於找到了出口,不吐不快。
    “嗚嗚嗚……”
    那是成年男人的哭聲,沉重、壓抑,又帶著撕裂感。
    幾個客人悄悄側目,掌櫃走過來,想說什麽,卻被他擺手製止。
    他不想有人來勸,也不想有人來問。
    他隻是想哭,把這些年壓在心裏的無奈、失望、惱怒、心疼,全都哭出來。
    他心疼啊。
    心疼那個曾經的小太子,心疼那個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孩子,心疼他如今孤立無援,還要倔強到把唯一能幫他的人趕走。
    酒壺被他一把拽過來,差點打翻。
    他像賭氣似的又灌了一碗,淚水混著酒水從唇角流下,也不管。
    哭到最後,嗓子沙啞,胸口疼得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可他知道,這哭一場,也改變不了什麽。
    贏高明已經不再是那個會乖乖聽他教誨、會笑著喊“老師”的孩子了。
    那孩子已經長成了一個讓他既心疼又無能為力的太子。
    哭聲漸漸低下去,酒壺空了,燭火搖曳。
    張樸抹了把臉,抹幹臉上的淚水。
    隨後,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府上走去。
    府門一開,看到醉的像一灘爛泥的張樸,家仆驚得忙迎上來:“大人,您——”
    “扶我去書房。”
    張樸擺了擺手,聲音低啞的說道。
    家仆不敢多言,趕緊點燈引路。
    而張樸則徑直進了書房。
    重重坐下,盯著案幾上的文房四寶。
    他盯了許久,指尖在宣紙上輕輕摩挲。
    直到月上中天,張樸才終於起筆。
    折子落筆,開篇是冷肅的奏語。
    然而寫到第二行,墨色忽然加重,筆鋒透出隱忍的情緒。
    “臣張樸,罪該萬死,謹陳一言。”
    “太子殿下近年行事,乖離本心,恐非社稷之福。臣不敢隱諱,唯恐殿下再行一步,即入深淵……”
    每寫一字,張樸的心口便像被針紮一下。
    酒意消得幹幹淨淨。
    但此時的張樸,腦中隻剩一條念頭。
    再失望,再憤怒,再覺得眼前這個太子陌生得讓人心寒,他也依舊是太子的師父。
    既然是師父,就不能在這最後關頭袖手旁觀。
    他得拉那個孩子一把。
    想通之後,張樸的手穩了,眼神也冷定下來。
    筆觸鋒利的在折子中陳明利害。
    直言太子被近臣環伺,言行乖張。
    如不及時規束,必成大患。
    然而話鋒一轉,張樸又添了一筆。
    “殿下尚可教,尚能回。”
    “臣願盡餘生之力,輔殿下正其心,守其本。望陛下垂察。”
    最後一行落成,燭火微晃。
    張樸長長呼出一口氣,胸口像卸下了一塊巨石。
    他知道,這封折子一旦遞出,朝堂上必定波瀾四起,他自己恐怕也再難全身而退。
    但他認了。
    因為他是贏高明的老師。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就算不談局勢,隻談感情,他也見不得贏高明墜落深淵。
    三更時分。
    張樸緩緩放下筆,拈起折子細細看了一遍。
    確認無誤,才封好,壓上印信。
    此時,夜已深。
    院中蟲鳴低回,書房裏隻餘一盞孤燈。
    張樸盯著那道火漆封印,忽然苦笑一聲,低低喃喃:“高明啊,你若還肯聽一句師言,便是我命丟在這也無怨……”
    說罷,張樸頹然放下折子,就這麽和衣而睡,昏昏沉沉的睡在了書房。
    ……
    而另一邊。
    “張樸離開東宮,酒後大哭不止”的消息,也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到了各個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