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6章 無情和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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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贏世民的哭聲,在大明宮金鑾殿內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壓抑。
    他哭了整整一個時辰,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
    直到常塗親自端了溫水過來,他才止住,顫抖著手接過,卻沒喝一口。
    這一刻,堂堂天子,肩負萬民生死、權掌天下江山的皇帝,臉上掛滿淚痕,雙眼紅腫得像被煙火熏過,連眼角的皺紋都深了幾分。
    那一抹蒼老,讓常塗看得心裏酸楚,暗暗垂淚。
    太子啊太子……
    真的太讓陛下傷心了。
    常塗喉嚨哽了一下,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禦案。
    隨後默默退去。
    而贏世民擦了擦眼淚,也重新將目光放在禦案上的兩本冊子上,雙眼無神。
    此時,贏世民的禦案左側,壓著一封折子。
    是太子少傅張樸秘密送來的,為太子求情的奏疏。
    字跡遒勁有力,卻寫得極為隱忍。
    字裏行間,都帶著深思熟慮後的斟酌。
    既有對太子近來行徑的辯解,也有對陛下用人方式的婉轉規勸。
    那是一封求情信,但分量極重。
    因為它不是出自東宮的官樣文章,而是張樸那個以正直、清議著稱的大臣,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寫下的。
    而禦案右側,放著一摞更薄的冊子。
    封皮上用小楷寫著“東宮起居錄”。
    那是東宮耳目送來的最新記錄,簡短,卻致命。
    因為上麵白紙黑字,冷冰冰地記著太子贏高明的言辭。
    “……有本事他來廢了我!他來殺了我!讓天下人都看看,他是怎樣一個冷酷無情、疑心如鬼、殺子如屠狗的——!”
    這一句,像一根生了鏽的鐵釘,狠狠釘進了贏世民的心裏。
    那鏽帶著腥味,順著血脈彌漫開來,澀得他呼吸發緊。
    贏世民是真的難過,不是因為被指責“冷酷無情”,而是因為那句“殺子如屠狗”出自自己的兒子之口。
    那個他親手抱大的長子,那個他在幼年時,幾乎傾盡耐心與溫情去教導、去守護的孩子。
    這一刻,他的悲傷甚至超過了憤怒,甚至讓他難以自抑。
    就連侍立多年的常塗,也忍不住為陛下心酸。
    世上很多人都以為,皇帝,尤其是像贏世民這樣文治武功皆盛的帝王,一定是冷酷無情的。
    像一個沒有情緒的政治機器,所有判斷都隻看利害,不問悲歡。
    可事實並非如此。
    真正的反直覺是,皇帝最大的標簽,其實不應是“無情”,而應該是“任性”。
    任性,不是兒戲,而是因為他們的地位、權力、身份,足以讓他們的情緒直接轉化為現實的決斷。
    因為權力給了他們絕對的安全感。
    他們的喜怒哀樂,不必隱藏,不必壓抑,不必委屈求全去迎合誰。
    他們可以因為一時的喜悅賜下重賞,也可以因為一瞬的厭惡褫奪一切。
    正因如此,人性才是帝王的底色。
    而任性的先決條件,就是情緒鮮明,愛憎分明。
    贏世民正是這樣的一個皇帝。
    他確實很有心機,能在朝堂權鬥裏翻雲覆雨。
    他的權術,足以讓外人覺得君心似海、深不可測。
    但在那些最親近的人麵前,他的愛與恨都是真實的,甚至是赤裸的。
    他愛一個人時,是真心想給對方最好的。
    他恨一個人時,也絕不掩飾那份恨。
    這種愛恨分明,讓他在治國時顯得剛斷而淩厲。
    也讓他在為父時,常常在溫情與嚴苛之間搖擺不定。
    尤其是麵對贏高明的時候。
    贏世民愛過這個兒子,真的愛過。
    曾經的贏高明,聰慧機敏、鋒芒畢露,甚至讓他看到了年輕時自己的影子,
    那時候,他願意把最機密的政務拿來與太子探討,也會親自帶著他巡視軍營、試馬校場。
    可正因為太像,所以容不得瑕疵。
    太子的驕縱、急躁、對權力的天然執拗,讓贏世民對他的愛,逐漸被憂慮和不安侵蝕。
    而他又從不擅長用溫言細語去勸導,於是,心機與權術成了他和兒子溝通的唯一方式。
    於是父子不再是父子。
    這一刻,愛恨交織。
    猛烈的痛苦,幾乎要將贏世民衝垮。
    再看那白紙黑字的記錄,贏世民再也忍不住,伏案失聲。
    淚水滴落在那份東宮起居錄上,將“殺子如屠狗”幾個字暈成一片墨色。
    常塗悄悄抬頭,看著那一幕,忽然覺得,這世上最可憐的人,不是失勢的臣子,不是窮苦的百姓,而是坐在這龍椅上的人。
    因為他可以擁有天下,卻永遠失去最簡單的東西。
    父子之間,純粹的信任。
    殿中燭火搖曳,映出贏世民淚痕斑斑的麵容。
    此刻的贏世民,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蒼老。
    意氣風發的中年帝王,此刻竟露出幾分遲暮。
    “……朕,到底錯在哪兒了?”
    贏世民喃喃自問。
    眼神,逐漸從悲傷變得懷疑。
    而那懷疑隻出現了一瞬,隨後就變成了一股令人心頭發冷的憤怒。
    極度的悲傷,會讓人沉下去。
    可對某些人來說,沉下去的盡頭,並不是平靜,而是反彈。
    反彈成一種咄咄逼人的憤怒。
    贏世民正是這種人。
    那種憤怒,不是衝動的暴躁,而是一種帶著秩序感的、鋒刃森冷的怒火。
    它就像一把刀,一旦抽出鞘,就必然劈向某個明確的方向。
    對別人而言,悲傷還可能帶來反思,帶來對自身的質問與懺悔。
    但對贏世民不會。
    因為他是皇帝,是金口玉言、乾綱獨斷的至尊。
    而“乾綱獨斷”,有一個不言自明的先決條件。
    不能認錯。
    認錯,就等於告訴天下,他的判斷有可能不穩,他的威嚴有可能動搖。
    這是帝王製度裏最致命的信號。
    隻要承認一次,後麵就會有人反複用這一點試探、施壓、蠶食。
    贏世民極清楚這一點。
    所以他自登基以來,從未在公開或私下場合,承認過自己的重大錯誤。
    無論在朝堂上、軍中,還是在後宮裏。
    哪怕心裏有一瞬的動搖,他也會用別的方式掩蓋過去,讓別人看不到那絲裂縫。
    贏世民從來不會認錯。
    何況,他打心底,也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