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8章 再容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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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小內侍的話,張樸先是一怔,隨即麵上一喜。
    連滾帶爬地從青磚上撐起身子,踉蹌著衝常塗拱了拱手:“多謝常公公!”
    說完,便一頭紮向殿門,一路消失在含元殿的簷下。
    常塗眯著眼,看著那道背影漸漸沒入殿內的陰影,心裏有的沒的想了很多。
    張樸來,是為什麽?
    陛下召見他又是為了什麽?
    張樸的到來,會對局勢帶來哪些影響?
    可想來想去,常塗最終還是沒做什麽,隻輕輕歎了口氣。
    轉身找了個偏殿簷下的陰涼處,安安靜靜地等著。
    這等事,他是個閹臣,不該多插手。
    陛下既然要先見張樸,那必然有陛下的用意。
    他既不該攔,也不必問。
    太陽被高簷遮住,陰涼裏隻有風,輕輕拂過常塗的臉。
    他不知等了多久,殿門那邊忽然傳來一種極低沉的聲音。
    像是有人在極力壓抑,卻仍舊無法克製的嗚咽。
    那哭聲斷斷續續,像悶雷滾在雲底,不炸,卻讓人心口發悶。
    常塗耳力極好,一下子便聽出,那是陛下的聲音。
    可緊接著,他又聽到另一道聲音。
    同樣壓得極低,卻帶著年老之人的顫音。
    那是張樸。
    君臣二人一見麵,幾乎同時紅了眼眶。
    贏世民和張樸,一個是贏高明的父親,一個是贏高明的老師。
    名義上,他們是君臣,分屬君位與臣職,按禮數該有天壤之隔。
    可若從贏高明的角度來看,這兩個人,其實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兩個長輩。
    一個給了他血脈與皇子之身,一個給了他學問與治國之道。
    正因如此,一旦提到贏高明,他們的情緒便無法隻停留在“皇帝”與“臣子”的身份上,而是不可避免地,卷入更深的私人情感裏。
    “陛下。”
    張樸擦擦眼淚,跪地叩首。
    聲音發顫,卻盡力壓住情緒:“臣……教子無方,罪當萬死。”
    話未盡處,喉嚨一緊,竟說不下去。
    而贏世民也紅了眼。
    側過身,明明緊咬著牙,眼尾卻又泛上一層濕意。
    殿中一時,再無人言。
    畢竟提到贏高明,這兩個人像被同一根棍子敲在心窩上,疼得要命。
    張樸胸口悶得厲害,忍不住握拳捶了自己兩下,發出“咚、咚”的沉響。
    贏世民也抬拳抵在心口,指背蹭過衣襟,仰天無言。
    畢竟他們都知道,那四個字寫在起居錄上時是多麽紮眼。
    殺子如狗。
    這話越想,越覺得像一把尖刀,剮的人心口生疼。
    半晌後,贏世民顫聲開口:“朕養他多年,為何換來如此言辭?”
    “為何,竟然如此怨我?”
    贏世民字字泣血。
    張樸則抬起淚眼,聲音沙啞道:“殿下……畢竟是孩兒家心性,言語有失,未必盡出真意。臣願以性命保他一線,求陛下收一收雷霆之怒,給他一個醒悟的機會!”
    聽到這話,贏世民抬著頭,喉結滾了兩下。
    眼淚不受控製地又湧出來,順著顴骨一路淌下。
    喉嚨裏溢出幾聲啞得發沙的嗚咽。
    贏世民不是不知收斂的人,可“殺子如屠狗”這五個字實在誅心。
    兒子恨爹,恨到拿刀子往父親心上戳。
    這種事,換誰也難安。
    “為什麽?朕做錯了什麽?他這麽恨我?這孩子到底怎麽了?……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他明明不是這樣的……”
    贏世民嗚咽著問道。
    一連串的問題,含著父親的委屈,也含著帝王的惱怒。
    而張樸聞言,再次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急聲道:“陛下,殿下……畢竟少不更事!”
    “而臣、臣也有過,平日講讀不嚴,循循善誘不足,使殿下少長氣盛,喜怒形於言。”
    “且東宮近侍、外廷清議,往往把雞毛當令箭,傳言搬弄,挑激嫌隙。”
    “殿下被人挑唆,口不擇言,實非本心!”
    贏世民聞言,低頭,盯著張樸。
    眼裏仍有淚,但那股子直衝雲霄的怒氣,卻散了些許。
    畢竟張樸這番話說的誠懇又巧妙。
    說自己講讀不嚴,說近侍搬弄是非,說贏高明被人挑唆……
    好像贏高明變成這樣,全是外人之過似的。
    贏世民理智上不相信這樣的說辭,但情感上卻很難不接受。
    畢竟比起贏高明恨他恨到那種地步,贏世民更願意接受,都是外人不好這個解釋。
    於是贏世民擦了擦眼淚。
    勉強冷靜了一些。
    可心中那股怨,卻怎麽也發不出來。
    於是贏世民冷哼一聲,又問:“他竟不分是非到這等地步?朕哪一處待他薄了?哪一處?”
    張樸聞言,連連叩首。
    “陛下厚恩,天下共知。殿下蒙恩亦深。”
    “隻是……少年人心性,未見大道之寬,容易為一隅所困。”
    “臣等講讀失當,未能早早化其躁氣,亦是責無旁貸。”
    “至於近來數事,殿下護私情過度,臣已屢勸,然多有小人乘隙,或以父子疑隙為聳。”
    “此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遂令殿下心中多疑。”
    “又東宮數位近侍,出入不加甄別,言皆不經之談,反複進呈,誤導殿下。此誠為臣等失察之罪!”
    張樸說完,又是一個響頭叩在地上。
    而贏世民聽他這麽說,胸腔裏那股又痛又怒的勁頭慢慢往下沉。
    張樸說得誠懇,句句不逆耳。
    把太子之過說成年少、不經、受人誤導,把東宮亂象歸到臣教無方,又說成讒人乘隙。
    這套話,完全說到了贏世民的心巴上。
    半晌後,贏世民長吸一口氣。
    語氣中沒了對贏高明的怨與怒,隻剩下了幾分頹然。
    沙啞道:“他罵朕‘殺子如屠狗’,這四字……這四字,他如何說得出口?”
    張樸磕頭:“陛下恕罪!殿下氣急,口業之言。臣以死保,他非真心要逆。他近來憂懼過甚,思慮無門,臣若得侍側勸諭,必使其悔過。”
    “陛下天恩,望且寬其一時之愚,使其得見天日。若半月一月之後仍不改,臣甘受重譴,伏劍以謝!”
    而贏世民沉思良久,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輕聲道:“看在你的麵子上,朕……再容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