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男兒有淚不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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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贏世民盯著眼前淚流滿麵的張樸,心中說不出的古怪。
    可再看過去,見張樸哭得渾身發抖、泣不成聲時,贏世民又暗暗歎了口氣。
    “算了,畢竟也是一場生死。縱然是鐵骨錚錚的漢子,也會有心境崩潰的時候。”
    這樣想著,贏世民親自伸手,將張樸從地上扶起,讓他在旁邊的胡床上坐下。
    又吩咐內侍奉茶,讓他漱口定神。
    隨後聲音放緩,帶著幾分難得的柔和,輕聲道:“愛卿受驚了,先歇口氣。朕在這兒,不會再有人傷你。”
    贏世民說完這話,心裏還挺得意。
    感覺自己真是高情商,和李北玄那個嘴賤的貨完全不一樣。
    肯定能很快安撫住張樸!
    可不料,話音一落,張樸反倒哭得更厲害了。
    甚至都有點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了。
    頓時給贏世民看的一臉懵逼。
    不是,這都不行嗎?
    這麽難哄的嗎?
    贏世民愣了一會兒。
    隨後強忍著耐心,又拍了拍張樸的肩膀,勉力勸道:“卿忠心耿耿,連遭此禍,仍能無恙,這便是朕的幸事。哭什麽?哭不得的。”
    可偏偏,越是寬慰,張樸心裏的傷口越是被撕開。
    因為他明白,皇帝此刻還不知真相。
    要是陛下知道,刺殺自己的,就是他的好大兒,那陛下該有多傷心啊!
    於是,張樸再一次失聲嚎哭。
    哭聲之中,帶著無邊的絕望與愧惱,甚至還夾雜著幾分說不出的悲憤。
    而贏世民此時,也終於被哭聲弄得頭疼不已。
    見張樸跟個水龍頭似的,打開就關不上,終於徹底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拍案幾,喝道:“夠了!閉嘴!”
    果然。
    還是這個管用。
    贏世民話音剛落,張樸便渾身一個哆嗦,抽泣聲戛然而止。
    良久,才低聲哽咽:“臣……臣對不起陛下。”
    “嗯,沒事,朕不怪你。”
    贏世民大方的揮了揮手,見張樸終於不哭了,於是便準備說正事,也就是拜托張樸規勸太子,讓他注意飲食。
    然而剛開了個頭,剛說了“太子”這兩個字。
    張樸的淚水便再度決堤,很快,又哭得滿臉通紅。
    贏世民:“……”
    這讀書人,哪來這麽多眼淚?!
    “你個瓜慫,別哭了,有什麽好哭的,閉嘴!”
    贏世民忍無可忍。
    而張樸渾身一抖,大喊一聲:“臣不是為自己哭,是為陛下哭啊!”
    說罷,張樸終於強行止住了眼淚,隨後斷斷續續,泣聲哽咽,把那日東宮裏的始末,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從太子與他爭執,從那句“殺五百人,豈不定”,到他自己如何驚駭,如何苦勸,如何強忍著說出“臣什麽也沒聽見”,再到出宮後被人尾隨……
    直至今夜在朱雀街口,刺客刀光直取性命。
    一字一句,帶著哭腔。
    說得結結巴巴,卻清清楚楚。
    “陛下啊,太子……太子心性如此,臣縱死一萬次,也護不住他了!若一日登基,天下必亂!必亂啊!”
    殿中寂靜,隻有張樸的哭聲回蕩。
    而贏世民坐在龍案之後,指尖輕輕扣著案角,麵容陰沉到極點。
    然而下一瞬。
    或者說,就在那句“有諫者,我殺之,殺五百人,豈不定?”的瘋話,徹底在他腦海裏炸開之後,贏世民心底的第一反應,卻不是憤怒,不是痛恨,而是恨不得立刻下詔將贏高明打入天牢。
    而是荒謬。
    於是贏世民下意識抬眼,看了看滿臉涕淚橫流、伏在胡床邊抽噎的張樸,忽然就想笑。
    真的想笑。
    殺五百人?豈不定?
    這是什麽混賬邏輯?
    是喝多了酒,還是腦子進了水?
    若真要靠殺五百個人來定天下,那秦二世何必自焚於望夷宮?隋煬帝何必橫屍江都?
    那兩位殺人可比你贏高明狠辣多了,怎麽天下還是亡了?
    贏世民忽然覺得,這話聽著不像是自家太子說的,倒像是哪家說書人編的折子戲,戲台上胡吹的瘋話。
    荒唐,太荒唐了。
    可是,就算再荒唐,卻偏偏是真事。
    贏世民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口那股說不出的亂意。
    而腦海深處,一幕幕往事,卻不受控製地翻卷上來。
    三個月前,他差一點就真的把這個兒子給廢了。
    那一天,他還清楚得很。
    贏高明喝得醉醺醺,當著一眾侍從的麵,居然破口大罵:“我父皇!殺子如殺狗!”
    如此荒唐至極的指責,惡毒至極的咒罵。
    竟然出自太子之口,出自他贏世民的親兒子之口。
    世人皆知,他贏世民手足眾多,自幼便在血雨腥風中殺出來。
    兄弟相殘,是他登位的必經之路。
    可那是天命所歸,是帝王之爭!
    他殺兄弟,殺侄子,殺所有擋路之人,不是為了私仇,而是為了天下!
    可偏偏,自己的兒子,居然用這樣的詞句來形容他。
    贏世民在得知此事後,氣的渾身都在發抖。
    而最憤怒的時候,他甚至已經開口,下旨讓常塗立刻去請禮部尚書,以及三閣老張子房、房如晦、杜玄齡三人入宮,共同商議廢太子之事。
    可好巧不巧,就在那個當口,張樸來了。
    張樸一來,便哭著跪下,苦口婆心,替太子求情。
    說什麽“殿下年少輕狂,一時口不擇言”,又說什麽“若再給他幾分寬宥,臣願以性命擔保,必能勸他改過”。
    那一刻,贏世民心中其實是動容的。
    因為他親眼看見,天下幾乎所有人都與太子漸行漸遠,遠的遠,散的散。
    那些曾經擠破頭要巴結東宮的人,如今一個個避之不及。
    贏高明這個太子,早已眾叛親離,滿宮隻剩下冷清。
    偏偏在這樣的時刻,還有一個張樸,甘願冒死去護他。
    那種景象,說不感慨是假的。
    畢竟,太子昏庸至此,眾叛親離,所有人都巴不得他倒台。
    可唯獨,還有一個張樸,不惜以性命護著他。
    哪怕再昏再蠢的太子,有這樣的老師,也算不枉了。
    於是,他收回了那道旨意。
    不僅如此,還親口安慰張樸,允諾再給太子一次改過的機會。
    可誰能想到?
    才多久?
    三個月不到!
    贏高明不僅沒有悔過,反而變本加厲,甚至……要殺了張樸?
    要殺這個,為他求情到磕破額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