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道為五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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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汝州瓷作院,雪仍在飄飄灑灑,無聲,卻固執的將那草廬後崗染同一色。
    原先那滿是樞機,機巧萬千的草堂,如今卻是如同失去了魂魄一般的空蕩蕩,而顯得如此的寬大,寬大到一個不著邊際的虛無。
    茶亭無茶,爐中灰冷,雪中芭蕉無風自動。寥寥間,倒似故人來,是風?是人?且是一個無從分辨。
    茶桌上,素木的香爐一個,上敬“佛、法、僧”三香。嫋嫋婷婷,讓人看了心靜,再無波瀾。
    香煙直上,無半點紛擾。扶搖直上,卻被那裝有濟塵禪師遺脫吊在半空的木箱所阻,紛紛繞繞的散來開去。
    木箱之下,木魚哆哆,一僧一沙彌,終日打坐了念經,那口中喃喃的《金剛金》倒不是為了脫記渡人。
    蒲團上,形如枯槁的濟嚴法師如那丙乙先生三月之約,卻也是足足硬撐了半旬之多。然,近三日,卻是一個粒米未進,堪堪有風燭將熄之態。
    草廬外,大相國寺的僧眾卻不願離去,在那大雪中披了風氈爬冰臥雪的打坐了不肯散去。
    誰都知道他們想要些個什麽,隻是彼此不願言明。
    身骨舍利,雖是個難得,倒是比不得那自成的金身值錢。然,眾僧所欲者,且是都在眼前。
    重陽見濟嚴法師氣若遊絲,麵有歸色。看情況,饒是一個時日無多。
    心下不忍,便歎了一聲,隻身到草廬門外。望那雪中倦軀的僧眾問了一聲:
    “管事的來?”
    見雪堆中站起一僧,掃了身上的雪,雙手合十躬身行禮。重陽見他起身,問了道:
    “和尚怎的個稱呼?”
    那僧又合十躬身,回:
    “小僧覺明。”
    重陽還了個禮,無奈道了聲:
    “進來吧。”
    覺明聽了,麵上一喜,然,隨之又是一怔。望了那重陽道:
    “可是……”
    重陽知道他問話之意。亦是不想答了他來。且欠身,輕聲道:
    “來便是。”
    說罷,便領了覺明進的茶亭。
    那覺明,見了自家師叔油盡燈枯的模樣,先是一驚,遂,又叫了一聲跪伏,忍了哭聲不敢起來。
    聽得那淒淒之聲,濟嚴法師睜了眼,且又不去看他,隻是忘了那懸於頭頂的木箱,口中喃喃道:
    “伴師兄於此,求天爐周遭方寸之地,與那結蟲蟻緣。”
    此話,且是一個切切。不似與那覺明說來。更像是乞求了重陽與他一個方便。
    覺明無言,隻是痛哭了磕頭不止。那重陽見罷,也是不敢答應了他去。
    無聲中,聽濟嚴法師歎了一聲,且望那裝有師兄金身遺骸木箱,遂閉目,口中一聲佛號宣出,道:
    “悟道休言天命,修行勿取真經。一悲一喜一枯榮。哪個前生注定。袈裟本無清淨,紅塵不染性空。幽幽古刹千年鍾,原是癡人說夢。”
    口中喃喃念罷,便成就一個功德圓滿,清淨寂滅。一口氣散去,且坐化於濟塵禪師木箱之下。
    覺明雖不明其意,然見那師叔垂頭,且是知道法師已經圓寂了去。苦包腔高宣了佛號。合手念了“大悲咒”來。
    “大悲咒”聲傳出,便也是將那濟嚴法師圓寂的消息散了出去。
    門外眾僧聽了無陰陽頓挫的經文,便一團亂糟哭了師叔、師爺,亦是跟了那經文,絮絮叨叨的念誦來。
    翌日一早,有僧眾叩門。
    見那些僧人,袈裟鬥笠,一幅遠行的打扮,扶了禪杖,一手的手掌合攏放於胸前,口中言:
    “方丈有命,責令貧僧,護送師祖金身回還大相國寺。”
    這話卻是讓那重陽有些為難。且言道:
    “怎不見那覺明大師?”
    如何有此一問?那重陽也是個奇怪。
    那日,濟嚴法師且又“伴師兄於此,求天爐周遭方寸之地,與那結蟲蟻緣”的話來,彼時,那喚做覺明的和尚也是聽得一個真切。怎的今日,這幫和尚堵門,卻又要帶了那濟塵、濟嚴兩位高僧的遺脫去?
    道為何?很難說的清楚。此話經常有人問來。那重陽亦是個不明。
    然此時,卻能清楚的明白,於這幫僧人眼裏,“道”?五穀也!
    五穀爾,果腹之物,給他又有何妨?
    倒也是個無妨。不過,不是那重陽不想給他們。這其中卻因有兩事糾纏不清。
    一則是這濟嚴法師有言“求天爐周遭方寸之地,與那結蟲蟻緣”。
    法師的意思表達的很明白,便是讓人葬他和師兄濟塵與那天爐周邊。
    然,這濟嚴法師屍骨未寒,圓寂不過半天,他這徒子徒孫便要逆了這和尚之言?不遠千裏的將他們的屍身拖回大相國寺?
    這變化著實太快,讓人適應不得。
    然,又細想來,彼時那覺明也沒出言,敢去應承了他這師叔所求。
    如此,倒也說不得一個反複。
    這二則,濟字輩兩伯仲因何而去,這重陽亦是知曉。
    如若讓他們帶回相國寺,怕是要拆去封印,將那濟塵禪師從那丹砂漆大甕中拖出,把那金身拿來塗脂抹粉了,批了袈裟華衫,顯聖示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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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棺材裏拉出來讓人觀屍?別說於濟塵禪師是個大不敬,即便是平常的百姓人家也不會行此不義之事。
    觀屍也好,葬了也罷,也不是他這外人能管來的事。心下且隻能一歎了之,哀其不幸。
    這歎,不甘且是一麵。
    這怕,也是比這不甘還要多一些個。
    那濟塵禪師如何能得此金身法相?那重陽自然是個曉得。
    彼時,那龜厭仙長將濟塵的金身法相封死在這朱砂大罐之中。又用鐵鏈纏了,懸於這玄武陣中,且是一個如何的道理,重陽隻是一個明白。
    放在這裏,倒是比那大相國寺要來的安全得多。
    然,亦是心下了然此事,卻也不敢與這和尚多言。
    隻問了一聲:
    “怎不見那覺明大師來?”
    那些和尚見重陽疑惑的樣子,便硬擠了進來。跟你客客氣氣的軟的不行,那就來點硬的吧,反正我們人多。
    此舉,且是逼的那成尋抽了護身的短刀,小沙彌提了師尊的錫杖,作的一個以命相搏的模樣來。
    那般大相國寺的僧眾雖是不依,卻也害怕了那兩個孩童上前與他們搏命。
    於是乎,便纏著那重陽,或乞,或罵,或直接抵麵高聲念了佛號。
    原本清心渡人的佛經,此時,卻如同那擾人心煩的魔咒。將那素日清淨的草堂念叨的,且是一番亂糟的熱鬧,
    那重陽也是清修慣了的,卻也未曾見過如此僧眾。便也失了計較,隻能躲閃了,避開那咄咄逼人的梵音。
    卻在左右為難之時,卻見那誥命夫人和那管家李蔚催馬趕到。
    見那僧眾聚在草堂中吵嚷,便有些氣惱。
    這大相國寺僧眾於此已經月餘,念在那濟塵禪師與那濟嚴法師麵上且也是素食齋飯好生的供養。
    濟嚴法師亦是有言,令那僧眾不可入得草堂半步。
    有了這話,這些個僧眾也隻是在草廬門外打坐苦求罷了。
    如今,卻見那班僧眾居然登堂入室,且在那草堂之中圍著重陽廝鬧,便氣不打一處來。
    那誥命便是一個不下馬,一鞭打在那李蔚的背上,拿鞭指了草廬內的熱鬧,氣的一個說不出個話來。
    那李蔚挨了鞭,往後招呼了一聲:
    “調兵來!”
    說罷,且是個翻身下馬,直衝那幫和尚過去。
    也難怪這李蔚惱怒,先是前幾日皇城司眾在此要搜那草堂被那吳王斬殺。而吳王亦是因此一個急火攻心,撒手人寰。想那吳王與交好李蔚四十餘年,可謂兄弟情長。
    卻在這斯人已去,李蔚傷心欲絕之時,卻又自那汝州知州王采處得了宋正平流放之事。然,又問那宋粲,便得了那知州一個搖頭。
    而同去京城的張呈、陸寅二人亦是一個渺無音訊。
    那誥命夫人擔心她這一親一幹的兩個兒子,自那汝州城內回這瓷作院,便鬱鬱的一路無言。
    那李蔚與她雖是主仆,亦也是自小看了她長大的。見她這般的模樣且是一個心疼,然卻也想不出一個好言勸她。
    這事,誰都沒辦法,即便是那五歲朝天的十三郎王采,碰到這事也是個撓牆。
    那李蔚心實,心下怨了自家無能,且是慪了一肚子氣來。
    然,且在這貨滿肚子漚蛆沒地方下的時候,便見了那幫渾身窟窿眼念歪經,胡鬧的和尚!
    喝!這事鬧的?不帶這麽配合我的吧?
    於是乎,便是滿腦袋的官司,一腔子的怒氣,統統的發泄出來。
    衝將過去,將那些個和尚連踢帶打的,悉數丟了出了門外。
    見了那般和尚如同到了葫蘆架一般的狼狽,且消了些鬱悶去。
    卻又聽了重陽道來原委,且又是一個怒氣頂肝。也不消誥命吩咐,且又回身出門,撿了一個離得近的,拎了過來抬手便打。直打的那忘記了念佛的和尚可憐。
    正在解氣,卻見那覺明匆匆跑來。雙手合十,高聲叫了:
    “施主息怒!”
    李蔚見了這和尚來,悶哼了一聲,捏了手中這僧人的痛楚,且壓住了心中的怒氣,望來人問:
    “大師如何稱呼?”
    見那些和尚被那李蔚打的口鼻竄血,鼻青臉腫的,怎得一個“慘”字了得,且又不知眼前這李蔚是何等的人物。然見其腆胸疊肚,押了了腰帶與腹下,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便小心謹慎的的不敢近身,雙手合十,回道:
    “小僧覺明。”
    那李蔚聽罷,且是口出一口惡氣噴出,翻了眼,嘟囔了一聲“覺明”,說罷,便丟了手中捏得和尚,忍了性子望了覺明道:
    “我乃汝州瓷作院院判!”
    覺明聽了這聲“院判”又行了禮,道:
    “見過……”
    話未說完,便被那李蔚不耐煩的給打斷了,厲聲道:
    “濟塵、濟嚴乃本院九品督院,喪葬自有規製。若另有旨意,拿來我看!”
    這話意思很明白,他們倆不僅僅是你們相國寺的和尚,而且還是內廷的廷官。即便是人死了,屍首也還屬內庭司管轄,人要埋在哪?內庭司說了算!且容不得你們大相國寺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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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相國寺再大,也大不過內廷去,是吧?
    既然是內廷的人,我們這還不知道官家是不是有旨賜喪。想乞骸骨?還是先去請了恩旨再說吧!
    李蔚之言倒是事實,一句話噎得那覺明一個幹張嘴不說話。然卻又有些不甘心。遂,雙手合了掌宣了一聲佛號,剛想開口,卻聽那李蔚卻冷眼看了那幫在地上滾爬掙紮得僧眾,威聲道:
    “各位大師,此地本乃內庭司所屬,官家重地!汝州瓷作院也!雖說你我皆屬皇家,然也有別。此間非你家的寺院。爾等亦非長生,且先退去也。待旨意下來定了長生主事,再行交接可好?”
    這話聽著是一個商量口氣,倒是讓人無從答來。卻見那覺明又想張嘴,那李蔚便叫了一聲:
    “左右!”
    那手下宋粲家奴親兵且是個手癢難耐。也不用自家官長叫一聲“送客”便是呼喝一聲,抬的抬,拎了拎的將那一幹僧眾推搡了往那瓷作院大門處走去。
    那僧眾便是不依,一邊吵嚷著怨天懟地謾罵,一邊卻又裝了可憐哭著師叔師爺,撒潑耍賴的堆在那草堂門前雪地上不走。
    卻是為了尊師麽?倒也不是。
    如是尊師,且不會在此一月有餘,見那濟嚴法師形若枯槁,氣若遊絲,卻不早早備下那火葬的木柴,超度的道場與那濟嚴。卻在此哭哭啼啼的胡纏?
    佛家所講,便是塵埃與本身皆為緣,《中阿含經》雲“若此有則彼有,若此生則彼生,若此無則彼無,若此滅則彼滅”。若因緣別離,便是“虛妄名滅”。
    土葬,本不是圓寂高僧的首選。
    佛家認為,土葬乃是不甘斷盡這世俗之緣。隻身火與煙,才是真正的自由超脫。
    然,佛教對自由和超脫的參悟卻另有精妙。
    或是得了不腐金身保得一方平安,或隨緣隨喜,就地火葬了去,散灰於塵。
    不管怎的說,也沒有必須回寺內安葬之說。除非是圓寂在寺內。
    那濟嚴法師說出“與那蟲蟻結緣”之言倒不是氣話,實乃是一個“身雖死而使命未結”。
    濟嚴法師不願見他們,卻是知道他的這幫徒子徒孫打的一個什麽算盤。
    若是有心,便是在他坐化六時之後,行了火葬之事且是一個功德一件。亦可遵了濟嚴法師“結緣蟲蟻”之言,也算是個圓滿。
    而這一月之間,隻言“接師兄遺骨金身回寺”,而無他言。
    若如他們所說,接了濟塵遺脫回寺,這禪師便再也不得一個解脫了也。
    於這濟嚴法師眼中,大相國寺,早就不是先前那青燈罩紗潛心修佛,禪佛長生而慈悲天下的皇家寺院了。
    如今卻是“為避世事,依倚佛寺,求作沙門,不修戒律,雖名誦戒,厭倦懈怠,不欲聽聞。貢高求名,虛顯雅步,以為榮冀,望人供養。”
    世人拜佛,許願、還願、放生、抄經皆是為己。為避己災,動則許以重塑金身,擴廟建寺。
    如此禮佛,與其說是“拜“佛,不若說是“賂僧”更貼切些個。
    若此時,許他們接了師兄的金身回寺,便是落於壞僧之手。
    名為“聖物”,實為虛顯。名為供養,實則肥己。
    而那幫和尚行徑亦是印證了此為。
    他們看到的不是大德高僧的遺骸,所見者,乃是一尊金裝的肉身菩薩,是一顆顆晶瑩奪目的身骨舍利。是一個活脫脫的功德箱,是讓他們吃穿不愁的香油供奉。若能要得回寺去便是幾世的飯碗。
    蒼蠅若是聞了肉味,莫說是費力驅趕,即便是一隻隻抓住活活打殺了,換來的也就是個前赴後繼。
    那重陽聽那草堂外眾僧聒噪,臉上也是著實的不堪。
    本都是參心修道之人,往日還有些敬意,卻如今倒是覺得與這幫人同路,且是有些個丟臉。
    索性,讓那成尋關了門去,擋了那些個聒噪。
    正在此時,見那誥命夫人進來。便上前見禮,卻要說話,便覺得心亂如麻,也不曉得說些什麽,隻得歎了一聲。
    那誥命夫人亦是無語,望重陽蹲了一禮,便轉身淨了手。
    重陽見了,便趕緊燃了三根香,躬身獻於那誥命夫人手中,那誥命夫人見重陽躬身,便深蹲了一下道:
    “先生使不得。”
    說罷,便躬身接過香,雙膝跪倒,望那坐化的濟嚴法師拜了三拜,將那香插在香爐內。
    雙手合十,點於額上,口中喃喃道:
    “佛門清淨地,難留俗世人。願法師早日成佛,渡盡世間癡、昧、貪、嗔。”
    說罷,便伸手取桴敲擊那法磬一下,頓時餘音繚繞,久傳不息。
    那身後的重陽疊手而立,見那誥命夫人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卻是眼前一個恍惚。
    法磬又響,其聲繞梁。
    見,那滿屋的玲琅機關中的生氣,又重回著草堂,穿行於那萬千的樞機擒縱,令那曲水再度流觴……
    恍惚間,天文儀像台下,程之山郎中回身。仿佛見到自己,便驚訝了一下,拱手卻無言。
    但那眼神之中卻是幾世交割般的熟識。
    那重陽不禁目濕,哭的卻不止眼前的濟塵、濟嚴,也並非那郎中。
    而是這恍若隔世般空空如也的草堂,哭的是那曾經鐵線飛籃,珠盤之聲相聞的籌算大廳,和那機括萬千的天爐。
    看罷,且是眼前一汪,萬千憧憬,漸隱於水色之中。
    有道是:
    殘雪點梅瓣瓣寒,
    朔風磨發憑闌幹。
    一抹黑白映冬色,
    幾樹寒鴉鳴黑川。
    草廬前,汝河畔。
    鉛雲萬裏愁華年。
    百業巧工今何在?
    且自拱手卻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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