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寶願意替那人付賬，小二們自然就沒有繼續打人的道理。他們隻是一邊說著不要為這爛人著想，細數醉漢的種種不是，一邊則在詳細算著賬。
    百寶沒有等他們算賬，隨意拋下一錠金子就扶起地上的醉漢往樓上走。被百寶扶著的醉漢並沒像之前麵對小二一樣牢牢地躺在地上，而是任由著百寶扶起，仿佛一下子變回普通人。
    百寶把醉漢拖回了自己的房間，進門後便直接甩在地上。他可不是為了照顧這醉漢才替他付賬的，隻要把他拖進了房，少了外麵人的目光，他的死活就跟他沒什麽關係了。
    他伸手去摸醉漢的腰牌，但沒想到這醉漢正好側過身去，將腰牌壓得死死的。百寶試了一下，連指縫都伸不進去。他又試著把醉漢推過去，但對方的身軀又變得千斤重，根本推不動。
    “喂，你要是醒了的話就別耍花樣，我替你付了賬，這是我應得的。”百寶有點生氣。
    這話說得竟然有用，隻見話音剛落，那醉漢就躺著回過身來，將腰牌完全暴露在他麵前。
    百寶稍稍鬆了口氣，伸手就去將其解下。但在解到一半的時候，醉漢突然坐了起來！這一坐把百寶嚇了一跳，身體一下向後倒在地上。
    “我問你，若湯湯如流水，該如何能斷？”
    醉漢說話了，搖搖晃晃的，話語裏充斥著濃鬱的酒氣，百寶捂著鼻子，以為他是在說夢話，就沒搭理他，打算繼續去解他的腰牌。
    不料這時醉漢直接轉過身來抓住了他的衣服，用力把他一把撞到床沿，把酒氣近距離噴到百寶的臉上：“如何能斷？”
    百寶被他這突然的暴力舉動嚇到了，身體貼在床邊，雙手敞開定住，不知這人是真醉還是假醉。不過這人動靜這麽大，百寶擔心他的發狂會引來店家，驚咋之下靈機一動說：“你把它凝成冰，不就容易斷了嗎？”
    出乎意料，對方聽到後竟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近乎癡狂。這可讓百寶一陣頭皮發麻，“喂喂，你別笑那麽大聲啊。我又不是你們陽生人，鬼知道你們的答案是什麽。”
    醉漢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用他那因為酒氣上湧而變得血紅的眼睛盯著百寶，“寒冰雖堅，溫度終會帶來融化，而融化會讓所有斷裂的痕跡消失。誰能保證這份溫度永遠也不會變幻呢？自欺欺人罷了。”
    “那……那，”不知怎地，百寶在這人的眼神裏看到一絲哀傷的神色，還有落寞……極度的落寞，就像是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世界的邊緣處，而那個世界空無一人。
    “那……那你就用兩個足夠大的桶，要多大有多大，把它都裝起來，這樣總成了吧？”
    百寶話音剛落，醉漢落寞的神色似乎變得更加落寞了。他默默地轉過身去，依舊隻是坐著。
    百寶心想自己的話實在是過於扯淡了，另外他還覺得這人已經醒了，而且看起來內心似乎是在被什麽東西困擾著，無法自拔。
    “呼……”醉漢仰起頭，對著空氣呼了口氣。然後重新將腦袋垂下，有點像自言自語，又有點像是自嘲般呐呐地說：“是啊，裝起來就好了。”
    說罷，他順勢將腰牌一解，扔給了百寶，自己則翻身在地上躺下，睡了過去……
    百寶懵了。他到底是真醒了？還是假醒了？
    不過既然對方都把腰牌給他了，他當然不會放過。隻是百寶發現腰牌上的文字與此前遇到的那些陽生人的腰牌略有不同。這塊腰牌上的文字更類似於甲骨文。百寶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眼熟，又想不起來怎麽念。本想著弄醒這醉漢，可惜對方完全睡死了，根本就弄不醒他。
    “算了，我不會讀，沐王府那些人總會讀吧。”
    臨行前，百寶從虛空眼內取出兩顆致人昏睡的藥丸，給醉漢服下後放心前去沐王府。原本是打算用兩片毒藥的，但想想殺人似乎並不合算，更無必要做到這一步，就算了。
    而此刻沐王府內，真卿正準備出門。
    他端坐在書案前，看著書案上平放著的一個黑色木盒。木盒內裝的是不久前從醫間送過來的一顆心髒，是他為了沐雪非的換心而委托的。
    醫間是一個江湖組織，以醫館的形式遍布在東土十六郡。這個心髒的主人是一位剛剛在放天城內夭折的女童，她的父母把她送到醫館就斷氣了。醫館內的大夫花費不少功夫才說服這對父母將自己女兒交給他們處置，也才將這顆心髒送到真卿麵前。
    醫館的負責人來自九道陰陽門，像這樣的江湖救急對真卿來說並不困難。盒子裏裝滿了用以冷凍的特殊氣體，外麵用緊閉咒將其鎖住，保證了內部的溫度。
    到這一步，所有為換心做的準備已經結束了。但真卿仍是心有餘慮。
    這時一位身著勁裝的衛士走了進來，行禮說：“真卿先生，連日來大部分意圖混入王府的不軌之徒皆已伏法。”
    “大部分？”真卿微微抬起眼睛。
    “嗯……除了一個。”衛士頓了頓，在真卿的壓力下顯得有點無所適從。“是一位紅須老者，屬下跟了他兩條街後，他就消失了……應該是用某種易容術混入人群中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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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容術？”真卿搖搖頭，“我記得他，此人渾身散發著不安的氣息，不曾想竟是如此危險。”
    說著，他從書案前站起。
    “我出去一趟，記得，在我或者王爺不在府上的時間內，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郡主的院子。”
    “是！”
    再次回到沐王府的府門前，百寶吸取了上次的教訓，直接把那醉漢的模樣都變了出來，加上這腰牌，除非這個家夥不是真正的陽生人，不然絕無穿幫的可能。
    他深呼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徑直走到守門的門衛麵前，學著人類的樣子行禮，說：“小哥，麻煩通報一聲，我要找王爺。”
    百寶說著遞上腰牌。
    門衛斜了一眼，並沒去接腰牌。他扯了扯嘴角，不耐煩地說道：“王爺現在不在，閣下請回吧。”
    百寶不肯善罷甘休，接著說道：“我來自陽生，帶著醫治郡主的方法而來，我可以……在府內等候。”
    這樣的話門衛並不是第一次聽了，每個過來求見王爺的人都說自己有辦法，結果一個個都是過客。所以他當然不相信百寶，但出於禮貌，他這次還是接過了腰牌，打算記下名字後再擇機通報。
    他瞄了一眼腰牌上的文字，不禁皺了皺眉頭。令他沒想到的是，他竟看不懂腰牌上的文字。就像是一種古文，與他印象中陽生的腰牌並不一致。
    他狐疑地看著百寶，心生疑慮，剛要開口質問，百寶卻在此時抬起眼睛，一雙漆黑的眼球，幽幽然，仿若暗夜，正視他道：“閣下不會看不出我是誰吧？”
    門外不自覺地嚇了一跳，想說的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經此一乍，他看向百寶的眼神頓時多了一分敬畏。
    門衛對著百寶恭敬地作揖，“你且等著。”
    說罷，他領著腰牌轉身快步衝進府內。他最後還是選擇去通報，以免因為自己的原因而耽誤了某位大人物。
    他並不知道的是，在那一瞬間的眼神對視下，百寶給他施了術法，令他為此感到敬畏。這層敬畏足夠讓他重新審視百寶。
    百寶稍稍鬆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門衛領著一位衣著華麗的老者走了過來。
    百寶正詫異著，忽地看見那老者在看到他後眼睛卻冒起了光，精神抖擻，興奮了起來，那種興奮絕不亞於看到漂亮異性帶來的衝擊。
    百寶退了一步，眼前一幕既讓他一陣頭皮發麻，心裏油然而生一種不安的情愫。
    老者快步走到他麵前，接著就是一個彎腰，行起了大禮，腦袋都快彎入地裏去了。
    “聖人無雙！”
    聖人？百寶愣住了，僵直在原地。這個看著來者不善的老人突然的一句令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隱隱中好像在哪裏聽過。
    這時，門衛把腰牌遞還到百寶跟前，也跟著行起大禮，畢恭畢敬地說道：“聖人請往裏麵請！”
    百寶終於反應過來，所謂聖人是陽生宗宗主的稱呼。原來這塊腰牌的主人，上麵的文字寫的居然是陽生聖人江無方！他居然拿到了江無方的腰牌！可他明明記得自己是從一個醉醺醺的醉漢身上……難不成那個醉漢就是……
    百寶頓時心驚膽戰。難不成江無方已經發現了他的身份？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畢竟這個腰牌正是那江無方自己給他的。
    但盡管如此，他也沒有退路了。他既已冒認，就不能半途而廢。因為一旦放棄，憑江無方這樣的人物，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
    百寶在心底一個長呼吸，給自己打氣。他很清楚自己是為了什麽來到這裏，從他踏入放天城開始，他必須把懦弱與退縮放下。
    他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麽，拿回腰牌後跟著老者步入王府，最終走到了一處偏廳。
    老者再度對他行禮後，道：“王爺和真卿先生暫不在府內，在下已經派人前去通知了。請聖人在此處稍作等候。”
    “嗯。”百寶學著對方的樣子回禮，心裏則是暗自竊喜。沐王爺不在，這可是天載難逢的機會，不然他還得擔心自己的身份被識破呢。如此一來，必須盡快行動起來才是。
    “對了，我能去見見郡主麽？”
    老者搖了搖頭，“聖人見諒，王爺和真卿先生走前特意吩咐，沒有他們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郡主所在。”
    “連我也不行？”百寶很快進入角色，如此問道。
    那老者愣了一下，似乎有點猶豫，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那好吧，你去忙你的吧。我在這裏等候就行了。”百寶心知這老者是拿不了主意的，看來還是得靠自己出馬。
    王府之內法陣頗多，不能輕易使用魔力，以免被察覺而打草驚蛇。百寶仔細思忖過後，既然自己都作為陽生聖人進來了，當然不能浪費了這層身份。
    老者隻吩咐留下一個婢女負責沏茶，其他人則是各司其職，不在廳內。這是沐王府的傳統，縱然是再尊貴的客人，一杯清茶便可足以。
    打發走婢女後，百寶趁著沒人注意，很快從偏廳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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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偏廳離開，他光明正大地行走在府內的行道內。雖然府內的下人們對這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紛紛感到詫異，但看樣子應該是新進來的客人，否則是不會這麽大膽隨意行走的。於是乎，並沒有人敢上前去阻攔。
    他攔下一位婢女，問道：“沐雪非郡主的房間在哪裏？”
    婢女下意識地用手指了指方向，而後快速反應過來不妥，問道：“公子這是……”
    “我叫江無方。”百寶如此回答。
    簡單的回應，幹淨利落。婢女的臉容卻是瞬間凝住了眼勾勾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百寶有點傻眼，心說看來這江無方的名頭真是不假，說不定還是個情種。
    他沒有繼續與婢女糾纏，很快就脫離她朝著她指向的方向前進，並且很快走近了一處看起來頗為典雅的庭院。庭院不大，外有兩名守衛在看守著，周圍還有不少的巡邏的府兵。
    百寶打算繼續利用江無方的身份做文章。他先是走近了守衛，揚起手中的腰牌。
    “在下江無方，想來此處看看郡主的病情，不知能否通行？”
    兩名守衛相視一眼，其中一人拿過百寶的腰牌察看。這人比起府門的守衛有腦多了，能清楚看出來腰牌上確實是“江無方”三字。一般而言，能夠借著這腰牌進入王府，身份應該是早就確定了的，所以守衛也不敢太放肆。不過基於職責，他們也不能就這樣讓百寶憑著一麵之詞就放行。
    “聖人無雙。”兩人恭敬地行禮，然後說道：“不知聖人可有王爺或者真卿先生的手令？”
    手令是什麽東西？百寶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應該是某種信物的意思。果然不是像那婢女一樣好騙啊。
    “王爺有令，若沒有對應的手令的話，是不準入內的。”守衛擔心百寶聽不清楚，再解釋一番。
    “王爺和真卿先生現在不在府內，我的手上確實沒有手令。隻是因為郡主情況危急，才不得不現在過來。”百寶忽然話鋒一轉，冷眼盯著這兩人，“不過，若是因為你們兩個而耽誤了郡主的話，你們最好還是自求多福吧。”
    說完便轉過身假意離開。這一舉動立馬把這兩人嚇住了，趕緊走過來將其攔住。
    確實就如百寶所言，王爺和真卿先生現在都不在府內，想要得到他們的手令確實不太可能。而且這人還是江無方，如果是他說的郡主情況危急的話，也不能不信。隻是命令難違，如果他們違背了命令，把江無方放了進去，一旦王爺怪罪下來就……
    見到兩人隻是將其攔住，但卻是皺著眉頭並沒說話，百寶很快猜出兩人的難處。
    “你們放心，來前我已經跟王爺交代過了，不會有人找你們的麻煩。”
    得到“江無方”的保證後，兩人瞬間踏實多了，紛紛讓開一條路，說道：“聖人，請！”
    進入院中後，院內還有不少的守衛，看得出來經過上次亭雨侍的劫掠後，沐王府對沐雪非的守衛更加森嚴了。不過由於先前已經打通了庭院門外的那兩個守衛，在他們的疏通下，百寶倒沒再遇到什麽阻攔。
    這一路上倒還算是順利，比起他在酒樓時無數次的推算都要順利得多了。“江無方”的身份果然不是開玩笑的。
    百寶把人都留在外麵，自己一個人步入沐雪非所在的房內。自從六年前的決定之後，他終於可以見到她了。當然，早知道現在這麽麻煩，他六年前就不該一時心軟把人留給沐子敬。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推開門進去。
    房內並無太多的陳設，一桌一椅，兩顆盆栽。順著細軟的毛皮地攤步入，一切盡是靜悄悄的，兩側的熏香爐默默地發著紫煙，盡可能地掩蓋住屋內的藥味。
    隱約間，在香氣與藥味中，還透著一股細微到極致的血氣。
    百寶眼神微動，轉眼已來到一處帷幔前。帷幔下有三級台階，隔著帷幔，將主人的閨床與廳分隔。百寶拉開帷幔，目光緩緩睜大。
    床榻上的女孩安靜地躺著，似乎是睡著了，而在她的周圍，籠罩著薄薄的一層紗帳。
    女孩並非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她才六歲，但依稀還是能看得她長大後的俊美輪廓。
    但不管怎樣，那個朝思暮想的女孩終於再次回到他的眼前了。
    這一刻，百寶感到內心無比的平靜。他幻想過無數次因為相見而難以抑製的情緒流動，但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心口有點悶，讓他想要不顧一切地放縱地嘶吼起來。但他終於沒有，隻是平靜地走到床邊，平靜地看著床上熟睡中的女孩。
    是啊，她現在才六歲，又能想得起什麽呢？一切都還太早了。
    不過，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多少年了，春天的花開了又謝了，夏天的熱到了又散了，秋天的風來了又去了，冬天的雪凝了又褪了……我藏匿在這孤獨的無邊大陸，日複一日做著重複的夢，守著故去的孤城，守著故去的你。我等啊等……等了整整百萬年。
    忽然，此刻眼中的女孩似乎長大了，變成了記憶中的模樣。而百寶也在這一刻退去了江無方的麵容，變回了他原本的模樣。
    兩人像是轉換了場景，此刻不再是在沐王府內，而是處於一處陰冷的孤城之中。
    他記得自己與她初次相遇的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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