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不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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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鐵軍和靖安府的搜捕還在繼續。
先是有人說在錦繡坊發現了“聖人”的蹤跡,又有人在平安坊見過,幾刻鍾之內,城中竟有多處示警,場麵好不混亂。
“這根本就是江無方的把戲!”南橫也一拳砸在路邊的樹幹上,把樹上的葉子灑了一地。
他已經搜了兩個時辰了,一無所獲。
“聖人平日雖不聞不問,但絕不至如此,這其中是否有什麽誤會?”陽生出身的陸寇也想不通為何聖人會參與到這件事來,之前還聽說他在閉關呢。
“誤會?現在哪裏還有什麽誤會?!”南橫也忍住怒火,“我早向王爺建議,若留我鎮守王府,郡主何故會丟?!他非要聽那喻家小子的話!”
“將軍莫要遷怒,畢竟這件事真卿先生也不可能知道會是聖人出麵。”陸寇趕緊安撫。
“不知道?他不是天官第一麽?天官不是預言之術麽?”南橫也瞪著眼睛,“依我看,就是神棍之術罷了。”
這下陸寇也不知怎麽反駁了。
“對了,他人呢?”南橫也這時想起自己出來搜這麽久,一直沒看見這位天才少年的出現。
眾將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似乎都忘了真卿的存在。
而此刻的真卿,已經來到了明劍將軍府前了。
“先生,請隨我來。”前來的下人對真卿微微躬身,畢恭畢敬地說道。
真卿是一個人過來的,身上隻是裹著一介布衣,絲毫看不出沐王府“管家”的身份。
在下人的帶領下,他最終走到了將軍府的後院。這裏是一處靶場,幾個年輕的將士在練習射箭,而一個長相粗獷的將軍則在旁邊罵罵咧咧。
真卿停駐腳步,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兩手輕輕相互抓著,自然垂下,正好在小腹處兜著,看起來很是百無聊賴。
“真卿先生對弓射也有興致?”這時,在他前邊不遠處響起了悠然的聲音。
真卿側過臉去,看到裴屸正坐在亭子裏煮茶。在他的兩邊各坐著一個侍女,皆低著頭,隻是平靜地跪坐著。
“談不上興致,隻是向往。”真卿輕笑了一聲,然後向亭子挪步。
“哦?”
“我向往將軍能在此處無憂無慮地品茶,親自訓練私兵。”
裴屸臉色一變,手中煮茶動作戛然而止。“先生是在開玩笑麽?”
真卿走近亭子,笑道:“別緊張,我不是說了麽,將軍所做的事正是真卿所向往的,我又怎會責怪將軍呢?”
“在下不是很明白先生的來意。”裴屸眯著眼睛,手輕輕落到案下,握緊佩劍。
真卿平靜說道:“他們,本是死罪。”
話音剛過,裴屸身邊的兩位侍女忽地顫抖了一下,院中的士兵也停下了操練,紛紛朝亭子看過來,眼裏充滿了惶恐。
“是沐王爺告訴先生的吧?”裴屸憶起當日與沐子敬的那一個照麵,他答應對方留下那幾個女童的命。
“算是吧。”真卿點點頭,然後就地盤腿坐了下來。“正是如此,我才知道將軍做了這麽多好事。”
“他們不是私兵。”裴屸沉住氣說,“待他們練習技藝到達一定程度,他們就會進入禁軍,接受統一編製。他們都是陛下的兵。”
“裴將軍嗬,我說了我沒有責怪或要挾你的意思。”真卿的表情有點無奈,“當初的平陵風雨,征戰煙塵,有多少人因此而被株連,我們那陛下的心可是真狠呐。裴將軍能在此等條件下為他們留後,是英雄之為。”
聽到此話後,裴屸總算鬆了一口氣,看來真卿並非是來威脅他的。對他來說,這些人都是他當初同僚的兒女,為他們留下性命,是他多年的秘密。
“那先生現在過來,該不會就是為了談這件事吧?”
“當然不是,這種事沒什麽好談的。”真卿扭過頭去掃視四周一眼,但仍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談多了,不好。”
“我聽說黑鐵軍進城,配合靖安府正在滿街搜捕,似乎是要找什麽人。先生過來這裏,莫不是想要裴屸借禁軍相助?”
“禁軍是皇帝的親兵。這滿大街發生的事,估計陛下早就知道了,連他都沒有過問,我又怎敢央求將軍借兵呢。何況,如今陛下不過問,就是不想讓事情擴大。畢竟隻要禁軍不動,現在還隻是沐王府一家的事,外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若是動了,事情就變了。”
“先生明白就好。”裴屸還真有點擔心真卿是拿這些人要挾他派出禁軍協助搜捕的呢。不過既然不是來借兵,那他此刻過來……
“沒什麽,現在南橫將軍滿世界想要揍我,我總得有個地方躲一下。我是過來這裏躲的。”真卿說得輕鬆。
看來傳聞是真的了,能讓南橫也如此暴躁的,沐王府這次丟的恐怕是那位與蝕心魔關係頗深的沐郡主!
“先生就不著急麽?若是明日見不到郡主,不隻是天神,陛下也會生氣的。”
“著急有什麽用,就算加上再多的士兵,找不到的人還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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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裴屸注意到,真卿的麵色變了,由原來的悠然變得沉寂下來。
“先生何意?”
“我昨天也是這個時候,去見了一位朋友。”真卿撚起案上的一杯茶,用手輕輕撲了下茶麵,讓清香沁入鼻尖。
時間回到昨日時分,在百寶到來沐王府之前,真卿剛剛離開。
這次離開他拋下了所有的下人,自己步入西市之中,一步一步地從市集嘈雜的人群中過去。在彎曲而細長的巷道之內穿梭,他最終來到一處小小的店麵前。
店麵小且髒,不知名的汙垢隨意地披散在地上,爛布被風吹到一側,帶來一陣陣水溝裏的惡臭。
店裏坐著一個佝僂的老人,身上裹著鬆大的爛布衣,露出其中古銅色的皮膚和凸出的骨頭。
他細細地眯著眼睛,手裏捧著一雙靴子,仔細檢查過用作鞋墊的硬皮縫實之後,然後用一種特殊的油料在上麵刷過一遍它的縫口,最後擺到一邊等待凝幹。
這時他才發現店裏來了客人。
“客人是買鞋的麽?”
真卿露出一絲淺笑,“是的,但我要現取。”
“好咧。”老人有些艱難地從凳子上爬起,從自己身後抽出一張便於折疊的木椅,平鋪著擺在真卿麵前,示意他坐下。
真卿想也不想地坐下,然後開始脫鞋,而那位老人則從不知何時掏出了一小截畫著刻度的布條,接著去量真卿腳上的尺寸。
“客人不是個普通人。”老人眯著眼睛量著刻度,有意無意地說。
“夫子何出此言?”
“客人所著靴子以黑革為麵,內襯氈子為底,外有滾金線縫製其上,隻一橫,便是三道。這是官靴,而且是個大官。隻是官靴都由官府所製,不是老頭這小小的地方能做的。”
“夫子眼利,不過我這次隻要一雙青布靴就行了。”
“青布靴……不怕辱沒了客人的身份?”
“你知道我是什麽身份?”
“嗬嗬……”老人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黑黃相間的牙齒,“憑客人年紀,能有這樣的成就,放天城內老頭知道的,也就是沐王府的少年客卿,所謂‘金杯玉盞斜新月,不換須髯敢換天’的天官之首,喻真卿了。”
“夫子見笑,不過是南公惜我年幼,一介虛名罷了。”真卿淡然一笑。
就在這時,他忽然低聲說:“我想找一個人。”
這時老人已經拿到了尺寸,開始折騰起那些工具和原料,忙活起來,一邊忙活著,一邊隨意說著:“找人?老頭一個鞋匠,要找人的話……可是要另外收錢的。”
真卿二話不說掏出一錠金子放到老人麵前沾滿了黑色汙垢的地上,與金子一同放下的,還有一卷畫像。
畫像自然翻開,露出畫中的形象。老人瞟了一眼,見到畫中的是一紅毛紅腮的人物。
真卿拿出來的畫,正是百寶第一次在他麵前變化出的樣子。
老人隻看了一眼,然後重新投入工作,沒有拿那金子。
“原來喻郎要找的,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夫子何出此言?”真卿皺了下眉頭,略微有點驚訝。
老人頭也不抬地說:“因為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意義,所以當然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對於不存在的人,老頭找不出來。”
“沒有意義?”
“喻郎心有疑惑?”老人這時停下手中的工作。
真卿點頭。
老頭指了指不遠處兩座房子間的肮髒窄道,兩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孩正躲在裏麵啃著半根玉米,他們一邊啃著,一邊不時抬起眼睛四處張望,時刻警惕四周。
“這就是沒有意義的人。除了此刻的你我,大多數時候,這個世界注意不到他們,喻郎認為他們是存在的麽?”老人聲音裏毫無生氣。
真卿看著那小孩驚慌的樣子,心中雖然受到觸動,但隻是一閃而過,臉上很快恢複了平靜。因為他知道,對於人間來說,無論多麽美麗的地方,總有些東西時刻在提醒著你,這個世界還不夠美。
“這個世界不存在沒有意義的人。每一個活著的生命,都在努力地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跡。不同的是,有的人美麗地活著,有的人醜陋地活著,有人變成了世間的善,有人成了世間的惡……即便是躲在角落裏人,也是他們成為了角落,而不是角落成為了他們。而他們……都是我們。”
“嗬嗬,喻郎是超凡脫俗之人。”老人又笑了起來,比起上一次笑得更加大聲了,不過沒有持續太久。
“但老頭不是。在老頭看來,那些成了角落的人,到底是成了角落,不小心死了,也是死在了角落裏,不會在意的人還是不會在意。等過了些年,也不會有人記得有人曾死在這個角落裏。喻郎知道,他們為什麽沒有意義麽?”
“夫子說。”真卿臉色不好。
“因為沒有人期待他們是美麗的。他們的意義不是醜陋,而是從醜陋向美麗的過程,可惜他們絕大多數人都放棄了,沉淪了。有的人不認命,拚著命想要爬出角落,什麽手段都用過了,他爬啊爬,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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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抬起頭看真卿了一眼,繼續說道:“他死了,累死的。”
真卿的眼角抖了一下。
“所以說啊,活著,有意義的,才是存在的。”老人垂下了頭又抬起,望著真卿,“喻郎,知道老頭在說些什麽麽?”
真卿沉寂了一會兒,然後從椅子站起,站直身子,恭敬地作揖,而後說道:“夫子的話,真卿記住了。然九道人既已入世,為天下蒼生而事。今日這角落裏的人,已經威脅社稷,不論是他是否如你口中的不存在,抑或是一個死人,我也要找到他。夫子,你也是九道人,陽生和玄牝人可以絕世逍遙,但我們不行。我們是為了天下蒼生而入世,希望夫子可以恪守本心。”
“嗬嗬……”這是鞋匠的第三次笑了,但是最輕的一次,“喻郎以為老頭是在騙你?要拿九道山的規則來壓我。好吧,我就這麽跟你說吧,就算他沒死,你也找不到他。”
老人的靴子做的差不多了,青布靴比起官靴無論是工序還是材料都差了不少,對於老人這樣的老手來說耗費不了太多時間。
真卿沉住氣,又從身上拿出一錠金子,推到老人麵前。
“夫子的生意,真卿是明白的。”
老人搖了搖頭,“有人也給了老頭一筆錢,讓我不能告訴你。”
“誰?”
老人沒有回答。
真卿於是換一個問法,“多貴?”
“很貴,你給不起。”
真卿將麵前的一杯熱茶輕抿了一口,然後輕輕放下,表情好不輕鬆。
“神徵門精益於信息采集,門人弟子遍布天下,自稱無所不知,將信息等同商物,待價而沽。但我沒想到的是,居然能有人讓他們閉嘴。”
“有這種事?”裴屸也感到意外,“不知先生找的是什麽人,神徵門為何要幫他掩護身份?”
“一個真墟後裔。”真卿冷淡地說。
裴屸舉起的茶杯在空中凝住,滿臉不解,他的眼珠來回晃動,聯想起外麵現在正發生的事。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左右退下。
很快,亭子裏就隻剩下他們兩人。
“先生是以為,是聖人委托神徵門作的掩護?”裴屸壓低聲音說。
現在外麵都在說要搜捕一個長得類似聖人的白衣男子,裴屸很容易想到他和那個所謂真墟後裔存在聯係。
“或許吧。”真卿並不否認,也不作肯定。“但不管神徵門是如何掩護,那個人我一定會將他找出來。”
“先生似乎胸有成竹?”
真卿又抿了一口茶,眼神流轉著波光。“我知道郡主現在在哪兒。”
“什麽?”裴屸一驚。
“我在郡主的掌心點下追身咒,這是九道至人教我的秘術,如果不是十分在意,縱然是陽生聖人,也很難發現。”
“那先生為何不通知南橫將軍……”
“裴將軍記憶力有夠差的呀。”真卿一臉看傻子的表情,“剛來時我就說了,就算再加上再多的兵,也是找不到的。若想對付魔族,光靠我們人類不行。”
“噢……所以在沐王府的神使其實是你通知的?”裴屸一臉恍然大悟。
“將軍消息挺靈的哎。”真卿笑了。
裴屸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跟神族約定,會將那魔族引到他們所期待的位置。”真卿說著側過臉,望著太陽的位置,幽幽地說:“大概是在入夜以後。”
“怎麽引?”
“我自有我的辦法,畢竟舞台都搭好了,必須要有客人才行。”
“看來先生是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裴屸說著說著逐漸放鬆下來,用手輕輕抵住太陽穴,作出輕鬆的神態。“但我想不通,這陽生聖人為何要與那魔族一道,這要是讓陛下知道……”
“陽生聖人一向處事怪異,這次也是一樣。雖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麽,誰又能知道呢。”
真卿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這次他瞞過了所有人,獨自和神族合謀,是因為他認為無論是沐王爺還是南橫也都不足以守護這份計劃。他們對沐雪非感情太深,反而不好狠心。
他從一開始就不信任百寶所扮演的江無方,讓百寶帶走沐雪非也是他所允許的。那些在王爺麵前的表現不過是一場表演,畢竟他的對手,真正的江無方不是一個普通人,如果沒有卓越的演技,真不好騙過他。
而這些是沐子敬和南橫也所做不到的,故而他隻能選擇瞞天過海,獨自將計劃推進到此。
神族的目標是百寶,為郡主救命隻是次要的。如果能殺死百寶,那麽為郡主救命就變成了主要任務,成功率會大上不小。
但其實他內心一直有另一個疑問,如果那個委托神徵門作掩護的人不是江無方呢?
真卿忽地身體一震,臉上閃過一抹凝重之色,但很快恢複平靜,未被裴屸察覺。
“先生說了這麽多,不拿裴屸當成外人,裴屸感激不盡。”裴屸舉起茶杯,恭敬地微微躬身,然後一飲而盡,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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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先生今日到此,不是僅僅為了躲避南橫將軍吧?雖然禁軍沒辦法借出,但裴屸這個人還是可以的。”裴屸拍了拍胸口說,早聞真卿的少年英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現在不去打好關係,更待何時。
“真卿確實想借將軍一個人。”真卿也不跟他客氣。
“聽聞禁軍有一副將公輸況,明日也會跟隨大軍前往落英山,我想借這個人。”
“公輸況?”裴屸眯著眼睛,“此人是公輸右的侄子,先生是擔心他有問題?”
“若是今夜平安度過,明日就還好,若是不能,明日勢必大亂。我向將軍借這個人,隻是想讓他保護我的安危罷了。”真卿微笑,話語裏並無明示公輸右與之的聯係。
裴屸暗暗心驚,自己方才的話顯然是過於急躁了,讓人聽出了自己的立場。
“如果將軍擔憂明日可能的動亂會威脅到陛下,我倒是以為,將軍可向陛下建議,行假人之計,而將真身隱於幕後。”真卿似是隨意地說。
裴屸再次恭敬地作揖。
“先生的話,裴屸聽到了。”
裴屸心裏暗暗佩服,雖然隻是最後的簡單幾句,但仍是將真卿此行的目的暴露無遺。哪怕是在魔族,神族,江無方等多方凱旋之下,他仍然沒有忘記這位丞相。甚至在他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敵人。在這個前提下,他必須時刻保證陛下的安危。
至此,無論是郡主的危機還是公輸右可能的趁勢作亂,一切都像是一張網懸留在這小小的少年心上,網上的每一步都躍然其上。
但真卿內心其實並不放鬆,因為他知道,若果那個人的實力足夠強大到掙脫他的計劃,那麽這張網就成了廢網,完全脫離他的控製。
公輸右風風火火地大步踏進祠堂,反手將房門關緊。
黑袍老人不知什麽時候從密室裏出來了,正盤腿靠著神龕坐著,閉目養神。
“丞相走得急躁。”黑袍人閉著眼睛說。
公輸右聞言駐步,頓了頓,躬身作揖說:“是在下失禮了。”
“說吧,是什麽事令你如此慌張?”黑袍下,一雙暗紅色的眼瞳微微閃出亮光。
“沐郡主被劫走了,據說劫走她的還是江無方。”公輸右握緊拳頭,掩蓋不住的生氣。
“那又怎樣?”出乎意料,黑袍人並沒感到生氣。
公輸右不由得感到驚訝,說道:“你是早就知道了?”
老人忽地笑了,露出牙齒的血絲。“憑我對神族的了解,他們是不會輕易讓沐郡主離開的。再等等吧,明日的通天大陣必定會如期而至。我們現在把該做的做了,其他的什麽都不要做,越少越好。就像是一條毒蛇,一擊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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