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步躍上二樓，正欲出手，隻見江白隻是微笑著坐在一邊，麵前是一大桌子的菜，還有酒。
    “坐，坐，別客氣。”江白起身鞠躬，陪著笑說。
    他頭頂著一項灰色布帽，身上也是裹上了寬大的灰色袍衣，粗看有幾分書生的味道。但那張臉卻是生得清淨白皙，像是凝脂光彩奪目，低眉順眼般竟有幾分女子的溫婉，也有人說這是玉貴公子之氣。但對白晨來說，則是全然女裝大佬的觀感，不由得頭腦發冷。
    書上雲：盜首江白，容顏秀，貴絕芳華。
    白晨心知江白鬼點子多，一時也不敢輕易動手，隻可冷冷說道：“你還敢出現在我麵前，不怕死麽？”
    江白躬身倒酒，依舊是陪著笑說：“我這不是給您賠不是了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饒了我吧？”
    他笑得諂媚，轉眼把一隻白瓷碗推到桌子對麵，裏麵有他剛倒好的酒水，酒水棕紅見底。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珠真滴紅。”江白嘴角含笑。
    白晨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哼聲道：“是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江白一愣，趕緊碎碎地掌了掌嘴，欠笑道：“對的對的，此酒名為真珠紅，是京中名酒呢。”
    白晨瞄了一眼酒碗裏的酒水，棕紅似染，按理說，說是“真滴紅”也沒錯……
    不過即便酒是好酒，他也不敢接，鬼知道對麵這貨又在出什麽餿主意，上次就是在水中做了手腳。
    “你少來這套，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
    江白聞言一臉無奈，哀歎一聲，“我這是真心在賠禮道歉，要是你實在覺得不消氣的話，那你說該怎麽辦好了。”
    白晨眯了眯眼，越發對江白警惕。總覺得這個小騙子，絕不簡單。
    他掃了一眼桌上的酒壇子，一共是五壇，一個普通人若是把這酒都灌下去，就算沒有不省人事，也絕不好受。
    “簡單，你把這桌上的酒全清了，我就一筆勾銷。”
    江白微微一笑，嘴角輕輕彎出弧度。
    “我答應了！”
    白晨心裏一驚，沒想到江白答應得如此幹脆，卻像是自己上當了。
    “你不考慮？”
    “我不是說了嘛，我是真心道歉的。”江白說話間恢複了一貫的笑容，又恭恭敬敬地對白晨作揖。
    然後，他拉過酒壇放在自己身前，打開，直接端起來就往嘴裏送。
    如此豪邁之舉引得酒樓裏其他人的注意，紛紛站起身來為其加油助威。
    白晨感覺自己真是上當了。
    一壇，兩壇，三壇……五壇。
    不過數刻的功夫，五壇酒已全被江白送進了肚子裏。除了肚子大了一圈外，他的表情卻是看不出變化，連臉色都不帶紅的。
    周圍的呼聲到達極點，江白抱手向眾人道謝，臉色好不得意。
    白晨臉色鐵青，但礙於此前的話，又不好說什麽。
    他索性坐下來，冰冷道：“你到底想怎樣？”
    江白搽過嘴角的水跡，重新坐下來，忽然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說：“我是來提醒你們的。朝廷的人都不可信，拿了賞金就趕緊回鄉才是正道，這裏不是你們待的地方。”
    白晨一臉鄙視，“小偷怕官，那是自然的。可惜我與你不同，我光明磊落，無須擔憂。”
    “你們這兩個鐵憨憨呐……”江白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失望表情。
    “罷了，看在同僚一場，我就回去幫你們一把，免得你們被騙。”
    “你果然是盯上那些紈絝子弟的錢財了。”白晨一眼看穿江白的企圖。
    麵對白晨的指控，江白並不反駁。
    他側過身，靠著身後陽台處的護欄，竟開始拍著肚子，接連打起嗝來。咋一看，是方才酒水喝得太多，脹得厲害，但白晨指控在前，這個行為就多少有些裝傻的意味了。
    而江白的接連打嗝，也再次引來了二樓其他客人的側目。這裏顯然是一家不錯的酒樓，看麵相，到來此處的都是些富貴人家的公子。白晨注意到這些公子哥看向江白的眼神是很不一樣的，方才江白飲酒的時候，他們忽然起來起哄，也都是這種眼神。
    說不清楚是種什麽感覺，總感覺這種眼神下不止於豔羨，似乎還摻雜了別的什麽想法。
    江白現在的坐姿很是隨意，說是癱坐也不為過，沒了禮節的束縛，卻多了幾分野性的美感。他的兩個圓圓的眼珠滾動著，兩頰像是吸了口氣，微微有些圓潤，隨著打嗝聲的起伏而規律地鼓動著，活像是一隻青蛙。
    隱隱地，竟是變得可愛起來。
    白晨忽然明白了那些富家公子眼裏的想法是什麽了。
    “喂，你怎麽知道我們去了夜狼營？”白晨冷冷地說。
    忽然，江白一下子坐直，眼珠也不轉了，到了嘴邊的氣也一口氣吞了回去。
    “白公子，你們到來的消息，昨天晚上就傳遍整個放天城了，我想不知道都很難呐。”他掛著淺淺的笑。
    白晨扭頭掃了一眼周圍，那些富家公子們恢複了平常的樣子，有的正在對飲，有的則在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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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黑鐵軍進來了一個魔族人，你們都知道了嗎？”其他一人說道，言語裏極為驚訝。
    “魔族人的消息早就傳開了，恐怕在座的沒幾個人不知道的吧？”說話的是一個身著紫色錦衣的男子，他的衣著裝飾是這些人當中最為顯貴的，明顯地看出來是這些人當中老大一般的人物。
    “這麽說，消息是真的？！”先前那人很是驚訝。
    紫衣男子清笑兩聲，才慢悠悠道：“慌什麽，據我所知，那個魔族人不過是個真墟後裔，而且還受了傷，有什麽好害怕的。”
    “可是，我發小就是夜狼營的，年初被征兆進黑鐵軍出征白骨森林，原以為九死一生，沒想到卻活了回來，他還說，能活著回來全靠那位魔族將軍，說得可是神乎其神。”旁邊一褐衣男子上來說起了自己的見聞。
    “不止，我有位夜狼營的朋友，更是說連沐雪非郡主的命都是他帶回來的，他絕非等閑之輩。”又有一人接上話茬。
    但他們顯然沒有照顧到紫衣男子的臉麵，連續被反駁打臉，讓他有點掛不住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頓時將議論聲刹住。
    眾人看向他，也驚覺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陰翳難看，不由得啞口。
    此時紫衣男子才慢悠悠地說道：“所謂夜狼營，不過是廢子的集中地。一群在我等貴族中毫無存在感的廢子，聚集在一起相互取暖罷了。我聽說黑鐵軍人很看不起他們，時常會有虐打的事件，而他們所在的家族是斷然不會去管的。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將軍，把他吹得神通廣大，這份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諸位若是信了，就太不應該了。”
    “對，對！趙公子說的對，那個魔族人本質還是一個真墟後裔，一個真墟後裔，怎麽可能會有那麽大的本事。”還是之前的褐衣男子，這次的話語像是轉了一個極大的彎。
    其他人紛紛也附和起來。
    紫衣公子聽得很高興，於是便讓店家多加了幾壺酒，暢飲起來。
    白晨真沒想到原來傳到了這個地步。這些應該都算是夜狼營那批人的功勞，不過他沒想到的是，雖然都是貴家公子，但酒樓裏的這些人和夜狼營裏的人卻是完完全全不同的。
    那是一群被稱之為廢子的人物，也難怪那些人聚賭玩樂無所不為，因為他們早就知道自己被家族放棄，於是便就放縱了自己。
    “你的那位朋友，現在可是大家口中的大紅人，短時間內，恐怕是不會退散了。”江白笑笑。
    “但也隻是百姓的看法而已，再怎麽樣他們也不能闖入黑鐵軍趕人。我唯一擔心的是，這些消息恐怕也傳入皇城了吧。”白晨眉頭皺得很深。
    “這倒是一點都不奇怪。”江白攤手。
    “難道這就是郡主說的考驗麽？”白晨額頭滲出汗珠。
    “現在知道怕了？早跟你說領了賞賜趕緊走人，你還以為我是在框你，可我今天明明白白是來道歉的，肯定是真心誠意的呀。”江白微笑。
    “如果真是這樣，恐怕現在已經逃不掉了。夜狼營也早就被圍住了。”
    白晨越想越覺得不安，當下起身作勢要走。
    江白見狀趕緊起身挽留，“白公子，白大俠，且聽我先說兩句。”
    白晨遲疑了一下，但忍住未走。
    江白長籲出一口氣，眼神裏透出一股心累。
    “你信不信，如果皇帝陛下真的要對你們下手，你們甚至進不來放天城？”
    白晨一愣，轉瞬間又猶如醍醐灌頂。
    江白趕緊拉著他重新坐了回去。
    “反正現在皇帝他老人家對黑鐵軍很信任，就算多了一個魔族人也能忍。所以我猜，你方才說的郡主的考驗，應該是擔心你們行差踏錯，惹禍上身吧。”江白扶著光潔的下巴，饒是說道。
    白晨木然地點點頭。雖然他不喜歡江白，但不得不說，這段話說的還是很有道理的。
    “所以說，我加入你們，正好就是為了替你們解決這後顧之憂。”江白說得信誓旦旦。
    果然，白晨歪了歪頭，以一種懷疑的口氣問：“你？”
    江白有點心虛，但眼珠轉得飛快，又張口道：“本人絕無二心。”
    這時他打了個響指，不一會兒，小二便提著一壺酒上來。
    江白接過酒壺，滿滿地給白晨倒上：“白公子，您先喝酒，賬已經付了，我還有些事，就不陪您了。不過等事情辦完，我會立馬飛奔回營。”
    白晨眯了眯眼，沒好氣地說：“我可沒說同意你加入。”
    聯想起過往種種，這一壺酒顯然不足以讓白晨翻番。
    江白頓時瞪大了眼睛，卻也不說話，隻是眼勾勾地看著白晨，同時撅起了嘴。
    白晨不止一次覺得江白的眼睛大得離譜了，但每次看到時都還要再說一遍。尤其是當對方以這種表情麵對時，竟然都有點楚楚可憐了。
    白晨低頭喝酒，躲開他的視線。
    突然，江白冷哼了聲，“我要去的地方，普天之下還沒有去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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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晨猛然抬頭，卻隻是見到眼前閃過一陣灰色的殘影，轉眼人影已從陽台躍起，劃過一道弧虹，落入對麵樓台探出的獸吻之上。
    又是一個跳步，消失不見了。
    白晨無奈地歎了口氣，聽江白的口氣，夜狼營是非去不可了。
    作為天下名盜的江白，白晨知道就算自己反對他進入夜狼營也沒用，憑他的身法，這人間他進不去的地方恐怕屈指可數。
    不過白晨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主要是江白這一步“逃”得有些蹊蹺。
    不選光明正大的門前走，反而選擇攀簷附壁遊走，倒是像……
    白晨猛然瞪眼，一掌拍在桌子上。
    “碰”的一聲引起滿堂注意。
    白晨無視全場的目光，從地上掏起那幾隻被江白喝光了酒水的酒壇，沾了沾口沿的水跡，立馬放在舌尖舔了一下。
    這哪裏是酒，分明就是水！
    而那些看起來像是酒色的，也不過是加了些許可食用的色料，來讓它呈現出紅色的光澤來。
    若不是江白新叫了一壺酒，白晨還不知道這家酒樓賣酒是按壺賣的，而非是那樣的酒壇。
    白晨確信自己果然是上當了。
    壞了！
    他走過去抓住旁邊的小二的衣服，把他扯到自己跟前，大聲道：“方才那人真是給了錢？”
    “沒……沒啊……”小二看到白晨凶神惡煞的樣子，魂都被嚇掉了一半。
    他緊張地解釋說：“店裏從來都是走的時候再給，從來沒有提前付賬的說法。”
    白晨的臉色再度變得鐵青！
    神界，北庭神宮。
    雲霧繚繞的山壁之下，一個洞府門前打開，些許光輝探入，與地麵上的金色單眼抽象圖案融為一體。
    從白骨森林返回的天神暗月緩步而入，來到單眼圖案前單膝而跪。
    在他麵前的，是一塊碎了一角的玉白色方形巨石，其上盤坐著他的老師。
    他的老師，正是長天界三大主神之一的明鏡天神。
    他到來時，明鏡已經等候多時了。
    “你匆忙請求與我會麵，所為何事？”明鏡一襲白袍，白色的兜帽掛起，遮住了額上的眼睛，臉色猶如沉水。
    “弟子在大幽山未能找到帝惡的蹤跡，但找到了一樣師尊可能感興趣的東西。”暗月低聲說。
    明鏡目光驟然一冷，“什麽東西？”
    此時，暗月從身上拿出一根墨色的羽毛。
    他手指輕輕放開，墨色的羽毛便輕飄飄地浮起，在浮動中畫圓，很快便落到明鏡伸出的掌麵上。
    明鏡金色的雙瞳在羽毛出現的瞬間發出金色的光亮，頃刻間將洞府照亮。兩顆眼珠始終微微顫動著，似乎對眼前所見之物極為不敢相信。
    “這是暮月鳥的羽毛，遠古的魔族人曾將其雙翼製作魔翼。暮月鳥絕滅後，曆盡多年，暮月鳥的魔翼早已成為傳說，沒想到……”
    暗月點頭，“十六年前，也是同樣的羽毛。”
    明鏡渾身一顫，內心更不可抑製，“是的，是他回來了。他一直沒死！”
    “我會繼續追查到底。”暗月沉聲說。
    “暗月！”這時明鏡死死盯住他，“十六年前，因為你的遲到，令你師兄慘死。我憐憫你，多年來一直未作追究，但現在你絕不可令為師失望。”
    暗月壓低了腦袋，重重地說道：“是！”
    就在他低頭瞬間，他想起來自己當年為何遲到的原因。
    那時是燭風攔住了他。
    他原打算直接越過燭風，通過魚白石柱去往人間，但這時燭風的話令他停下了動作。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麽？”
    暗月停下腳步，緊緊地盯著燭風。
    燭風發出一聲冷笑，“我活了這麽多年，關於你的身世還是知道一些的。”
    暗月內心鬆動，燭風說的沒錯，作為一個萬歲之神，燭風確實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麽？阻止我能為你帶來什麽？”
    “什麽都沒有。”燭風答得非常幹脆，“不過，如果你想知道你的身世的話，最好現在跟我過來。”
    說完，燭風化作一陣風吹走。
    雖然命令在身，但天火實力有目共睹，晚上一步也未必代表什麽。暗月在思索再三過後，很快跟上燭風的步伐……
    暗月仍然記得，那天燭風帶著他轉了很久，才沒頭沒尾地跟他說了一段話。
    “天之蒼蒼非正色，無極之外複無極。”
    暗月不得其解，燭風也不作解釋。但暗月知道燭風絕無可能在這件事上信口開河，這段話必定和他的身世有關，但即便是麵對自己的師尊，他也不敢將之請教。
    不過，令暗月有些奇怪的是，在大幽山回來途中，他本以為燭風早已跟隨大軍返回北庭，卻發現燭風突然一人出現在原來高塔破碎的地方。
    燭風獨自懸在半空，目光如炬地盯著前方，一言不發。他就這樣維持了一天一夜，沒人知道他究竟是在找什麽還是在等什麽。
    直到他離去之時才說出了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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