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你給我過來！”南橫也突然指著李柔風說。
    李柔風此刻正站在一眾部將之外，既沒有因為南橫也的吐血而衝上去，也沒有跟著一眾士兵施展禦劍。
    現在的他正處於一個極度淩亂的狀態，他見證了黑鐵軍即將以悲壯的方式突圍，也見證著自己的仇人正在逐漸死去，但卻不是因他的手。
    無數日子的苦練，希望終有一日能光明正大地擊敗的仇人很快就要死了。在人生的意外麵前，他的任何想法都不重要，也失去了全部的意義。
    在聽到南橫也叫自己後，李柔風慢慢挪步過去，心情更為複雜。
    南橫也手按住李柔風的肩膀，“如今我毒已入心脈，命不久矣。我南橫也征戰一生，從未將士兵留在戰場送死，現在也不會。”
    未等李柔風開口，其他人紛紛回應道：“大將軍，請讓我們與你並肩作戰，我們一起殺出去！”
    南橫也頓時勃然大怒，大吼道：“荒唐！你們這副樣子如何對敵？黑鐵軍不能被殲滅於此。陸寇已為你們而死，你們絕不可辜負了他。我讓你們去往平陵，是為了將來為我們報仇！”
    說罷，他再度看向李柔風，“小鬼，我把軍隊交到你手上，你能幫我平安帶到平陵麽？”
    李柔風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其他人同樣是一臉震驚，李柔風現在的身份不過是南橫將軍身邊的一位士兵，連將級都不是，怎能一開始擔當如此重任？！
    “做不做得到？！”南橫也再度大吼，這次是針對李柔風。
    李柔風被他這一吼，嚇得有些蒙，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我不知道。”
    南橫也迅速抓住他的衣領，一把提到眼前，瞪大了他那雙頗具威懾力的眼睛。
    “你再說一次？！”
    李柔風感受到這巨大的壓迫。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接受他的權力，而且他還是自己的仇人。
    除了這份看起來有些荒誕的詭異感，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壓力。無論從哪裏來看，他都遠遠比不上那些跟隨南橫也征戰多年的將軍們。
    按理說，他帶著複仇的心態跟著南橫也身邊，如今南橫也將要死去，同時把兵權交給他，這應該是最好的複仇方式了吧。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隻感到胸口被堵住了，有點難受，有點慌亂。
    “回答我！”南橫也的瞪著眼睛，表情像是要吃人了一樣。
    “我做得到。”他說，聲音平平淡淡。很多年後，他仍然無法想清楚自己當初為何選擇了答應，就像是熱血上頭，又像是某種所謂水到渠成的感覺。
    “什麽？”
    “我做得到！”他重複一遍，聲音驟然提高了不少。
    南橫也在此刻竟然笑了，李柔風看到他的牙齒都成了血色。
    他低低地笑著說：“我一直喊你小鬼，如今看來你也不小了。我改不了口，不是想侮辱你，是因為你不配你的名字。”
    他推開李柔風，轉身麵向前方越來越近的濃霧，邁開腳步。
    “李柔風，你是故人之子，你的父親是天下第一名將李縱遊，所以別讓我失望，答應了我的事就要做到。”
    李柔風，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別人這麽叫他了，無論是在夜狼營還是去了中軍，大家要麽喊他瘦子，要麽喊他小鬼。
    直到南橫也重新喚起這個名字，他才回憶起自己是李縱遊的兒子。
    李柔風的目光逐漸變得堅定。
    “大將軍，我絕對做得到。有我在，黑鐵軍就不會消失。”
    “好！這才是李縱遊的兒子！”南橫也忽然狂笑起來，“當年平陵一戰，你父親戰敗自刎。但我仍認為他是第一名將，因為他幾乎用了三萬郡兵就擊破了我的五萬黑鐵軍。如今他的兒子執掌黑鐵軍，希望能更加出色。”
    頃刻間，他一腳踏裂地麵，拉出一道濃塵，拖著大鉞衝向濃霧，就像是一位視死如歸的戰士在走向末路。
    “走吧！”他一邊走一邊高喊。
    李柔風對著他的偉岸背影，認真地躬身作揖，這是他們之間的告別，多少年來的恨在此刻變得迷離，不再重要。
    對他來說，他是在敬佩一位軍人。
    他躬著身子，停了幾息的時間，然後緩緩起身，把身邊的黑鐵軍大旗拔起。黑色的大旗在風中飄蕩，上麵的暗色龍紋若隱若現。
    “走！”
    他將南橫也交給他的佩劍施展禦靈，隨即跳上劍身。他一手握住黑鐵軍鐵旗，平地躍起半空，旗幟直指北方。
    看到旗子朝北而去，其他人也都紛紛明白了過來。指揮權的交接完成了，一個新的命令正在下達。
    頃刻間，無數的黑鐵軍士兵禦劍飛升，如流星逆行，劃過蒼穹。
    而在地麵上，南橫也手持大鉞已衝進濃霧，橫鉞一揮，掀起巨大風浪，不僅劃破了濃霧，也在半空製造了強風。
    黑鐵軍眾人借助這股強風，速度更加飛快。或許，當強風終止，便是南橫也力竭之時，也代表著他的生命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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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如何，一個時代結束了。
    濃霧之中，一眾一身素白的天神教徒忽然現身。他們分別隱藏在濃霧之中，身體化為無形，與濃霧幾乎融為一體，在南橫也的幾輪強風衝擊下根本吃不消。頭頂越過的黑鐵軍士兵越來越多，但士兵們禦行的速度極快，在濃霧之上進行攔截也格外困難，於是他們隻能現身硬迎著南橫也衝去。
    南橫也也不跟他們廢話，揮舞起大鉞就衝殺了上去。
    濃霧之中是一片沙地，大戰之下到處飛塵滾滾，混著霧氣與血，更加渾濁不堪。
    戰鬥持續了很久，連身後紫郡和會臨郡的追兵也追了上來。於是三郡的兵力圍繞著這殺神般的天下名將展開了無窮的消耗戰。
    專術、馬圭和清奎三人站在濃霧之外，看著遠方的動靜，耳邊是響徹天地的喊殺聲。
    “此處的伏兵是我所設，但黑鐵軍大部已經越過，二位的伏兵何在？”清奎質問另外兩人。
    馬圭一臉無奈，“這要問專術將軍了，我部隻是奉命行事，可沒說要設什麽伏兵。”
    專術卻是一聲長歎，也是一臉無奈道：“我也沒想到黑鐵軍真能突破重圍，況且與他們交戰，我又怎敢分兵設伏，而不把自己的力量集中起來呢。”
    清奎頓時感到無語。有時聽一些神徵人說起這位紫郡的少當家是個不敢冒險的主，想來那位獅子一般的趙郡守不至於如此眼拙，沒想到還真和傳聞不差。
    此時遠處的動靜小了許多，看來南橫也快堅持不住了。
    在圍困之中，南橫也身上早已傷痕累累，力量也越來越虛弱，但在接連砍殺幾名武將後，圍困士兵終於對這位天下名將產生了恐懼，不敢上前，而是逐漸後退，圍成一個圓。
    這讓南橫也得到了難得的喘息之機。他把大鉞豎起，堆積起來的屍體圍著他周圍五步處，圍成了一個圓。
    忽然麵前的士兵向兩側退開，從中間開出了一條路。
    一個白袍人從中走出，慢慢地向南橫也靠近。
    他看起來有些駝背，腳步也很緩慢，蓋住頭頂的黑袍遮不住花白的胡子。
    在他走過的地方，雜草慢慢萎縮下來，每走一步，地上便少了一分生機。
    南橫也眯了眯眼，對來人沉默警惕。很少有人給他這種感覺，最近的一次，是麵對那個名為狡勾寂的魔族使者。
    “南橫將軍不愧是人類中的頂尖戰士，這麽多人居然都沒能奈你何，若是你沒有中毒的話，他們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他笑吟吟地說。
    他掀開兜帽，露出一張蒼老的臉龐。
    來者，正是勾玉。
    南橫也不認識勾玉，此刻他的眼睛因為中毒已經開始出現重影，但仍能感覺到此人渾身散發出的詭秘力量正在慢慢向他靠近。
    “你是誰？”他問。
    “殺你的人。”勾玉的聲音很輕，而在話音剛落之際，他全身閃出一道殘影，如電光射向南橫也。
    南橫也怒目圓睜，揮舞起大鉞，主動迎上前去，迅速與之交戰起來。
    這一次，雙方的戰鬥快得驚人，四處淨是光怪陸離，站在旁邊的士兵甚至無法看清戰鬥的細節。
    隻聽得南橫也嘶吼一聲，爆發般將大鉞以身體為軸橫掃，由此刮起的巨大衝擊波將包圍著的士兵撞飛出百步開外。
    勾玉並未退卻，而是幻化為了黑氣，形如魔鬼環繞在他身邊飛舞。
    黑氣浮掠過的地方，帶著強烈的腐蝕性，在纏上南橫也之時，不一會兒便將他身上的傷勢變得更加嚴重。
    “強弩之末，又是何必呢？”勾玉的嬉笑聲在黑氣裏回蕩著，仿佛在在南橫也的周圍回響，帶著森然的冷意。
    南橫也大吼一聲，將大鉞插地，頓時大地震裂，同時也將麵前的黑氣震散。
    四散的黑氣慢慢飄落成不遠處的勾玉。勾玉負手而立，嘴角含著笑意，眼底浮著明顯的紅色。
    “你不是人類！”南橫也揮起大鉞，直指勾玉。
    勾玉鬼魅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南橫將軍，對人類來說，你已相當了得。隻是對我來說，還不太夠。所以，就讓這一切結束吧。”
    他的身體慢慢浮起，在腳尖將要離地瞬間，突然下壓後彈起，將整個身體像是子彈一般朝著南橫也的方向衝過去。
    一時間，在南橫也眼裏，麵前的敵人身後長出了一雙漆黑如濃煙的巨大翅膀，帶著極大的磅礴氣勢逼迫而來，像是一頭吞天的巨獸，正張開血口朝他蓋下。
    “幽雲——”
    而在來到南橫也身前五步處，勾玉的雙手逐漸變黑，然後慢慢碳化，化為無數黑點飄散，最後匯聚成一道黑光。
    貫穿！
    “——穿刺！”
    黑氣在南橫也身後匯聚成勾玉本體，身上沒有帶著一絲血跡。
    而在他的身後，南橫也龐大身軀慢慢跪下，鮮血從嘴角流出，但仍然保持姿勢不倒。
    南橫也的胸膛出現了巨大的空洞，正是方才黑光貫穿的位置。在剛剛的一瞬間，他身體經受的傷勢已經不足以令他做出抵擋的反應，而且他相信即便自己沒有中毒，也難說是眼前此人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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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是誰？”他問，聲音已無半點威勢，僅留彌留之際的虛弱。
    “對你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還重要麽？”勾玉淡淡地說。
    “至少……不會死得不明不白。”南橫也扯出一絲艱難的笑。
    勾玉哈哈大笑起來，他大手一揮，席卷在眾人周圍的風沙和濃霧皆消失不見。
    然後，他轉身對南橫也說：“我說我是神，你會信麽？”
    “我不信。”南橫也又吐出一口鮮血，“但有人信。”
    “說得真好。”勾玉拍了拍手，以示認同，“隻要信的人比不信的人多，我就贏了。”
    南橫也沉默了。
    勾玉間接承認了一個事實，就是所謂天神教在這二十年來崛起的原因就是他。依靠一個虛假的神，隻要這個“神”足夠靈驗，信眾就會越來越多，甚至不再關心他首先是不是“神”。
    這個所謂的神，他的目的絕不僅僅隻是寒單城那麽簡單，他要的可能是整個帝國。
    可惜他將要死去，再也無力阻止。
    “小鬼……平陵城……”南橫也強撐著意識，抬頭望向青空。
    在生命的盡頭，他想起了黑鐵軍，帝國唯一能阻止“神”的力量，現在被他交給了一個小鬼手裏。
    他忽然笑了。因為他忽然想起來，自己最後的命令，是讓李柔風把黑鐵軍帶到平陵城去。
    二十多年了，終於又把他送回了那裏。就像是一個輪回。
    他試過將來和李柔風之間有著無數的結局，包括李柔風把他殺死，為自己父親報仇。
    現在的結局，對他來說，竟然覺得是最好的安排。隻是唯一可惜的是，他不能親眼看見了。
    記得那日平陵一戰，李縱遊自刎沙場前，跟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南橫，柔風就交給你了。”
    沒有任何激昂的高呼，也並非李柔風夢裏的那樣昂揚赴死，李縱遊在臨死前其實是對南橫也作了請求。
    包括李柔風的母親在內，他們二人在生命的最後盡頭都把他寄托在了南橫也身上。
    南橫也從未跟李柔風提過這點，任由他對自己恨之入骨。
    “師兄啊，我終究還是負了你的囑托。”
    風停了，帶著黑鐵軍繼續往北的李柔風突然在空中刹住，他扭過頭去，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有一股傷感漸漸湧上心頭。
    “他，死了麽？”他喃喃道，說完連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句話。
    多少年來，他一直當南橫也是自己的仇人，對南橫也所有的教授或訓練始終帶著叛逆心理。
    直到南橫也終於死了，他才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恨他。
    此時此刻的丞相府內，真卿突然睜開眼睛，從床上起來。
    他下了床，一直走到窗邊，仰頭望著天空，看著月亮被烏雲慢慢遮蓋，一顆流星劃過。
    “再見了，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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