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是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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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男人開口的時候,亭雨侍明顯感覺到身上的傷痕帶來的痛楚變得明顯了。
“你應該已經聽到了我告知絕衣侍都尉的內容。是的,我決定放棄王都。應當說,向外宣告我要成為魔王,引來聯軍攻伐隻是計劃的一部分。繼續死守沒有王的都城對我們每個人而言都是一種煎熬,這是毫無意義的。你知道,像你們這樣的戰士,能夠依托血池源源不斷地製造出來,這樣的劍該是何等讓人覬覦的存在。但你們,本不該永遠作為兵器活著。”
痛感,越來越明顯了,好像真的活了過來一樣。
“你們和我會被束縛,是因為魔宮。隻要魔宮還活著,魔宮的禁製就會一直存在,我們就不可能擺脫束縛。所以,我們需要對魔宮宣戰。”
“你想問,這是不是背叛?亭雨,我聽見了你劍鋒的聲音。但正如我告知你們絕衣侍都尉的那樣,我絕不會背叛王。你需要知道,過去的局麵是不可能延續的,總有一天你們會作為兵器落入不臣手中,也許是在我死後,那才是最大的背叛。”
亭雨侍的劍鋒點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男人輕鬆地喘了口氣,繼續說:“想要殺死魔宮,需要將霸靈殿內僅剩的魔宮心髒摧毀。但其力量強大,光憑我們難以做到。所以,我們一方麵需要利用聯軍繼續消耗魔宮的力量,另一方麵則需要對魔宮的節點——九竅動手。我已告知絕衣在此時開啟侍都尉的選拔試煉,我需要你參與其中,做到這一切。我相信,隻有你能辦得到。”
亭雨侍低下頭,忽然覺得身體有點發寒,仿佛是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隻覺得渾身上下冷冰冰的,連握劍的手都快感覺不到存在。
“亭雨,不必為死去的同僚悲傷。”男人的聲音忽然低沉,“除了我之外,如今王都內的所有生靈都是魔宮的造物,所謂存在亦隻會是魔宮力量的一部分,所以從此刻起,所有人都會逝去。造生淵的聖靈會收斂你們的魂魄,賜予你們新生。而作為交易的一部分,我的靈魂也會交到它的手上。”
亭雨侍猛然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直直看著輪椅上的男人。
男人輕笑了一聲,“其實我本來就是快死的人了,所以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麽虧本的買賣。倒是你,亭雨,你將在我死後肩負著特殊的使命。在我去往攝罪淵前,我已讓絕衣兼任天陰執守,並繼續沿用「劫燼」一名,以免聯軍知道我已死。我告訴她,你將會是最後一位侍都尉,並且作為我與造生淵聖靈交易的一部分,在我留下的大陣毀滅霸靈殿之際,你將從容地離開王都,去尋找我們的魔王。”
他籲歎了口氣,道:“但我沒有告訴她,除了你將會是最後一位侍都尉,其他都是虛假的。我確實布下了大陣,足以在魔宮最為虛弱之時,由你以魔將之威驅動,將其殺死。但之後的你,將會麵對無窮無盡的諸侯聯軍。”
亭雨侍的目光黯淡了幾分,她重新低頭看向手上的劍。與此同時,身上的寒意快速退散,連痛感也變得麻木了一些,不太在意了。
“亭雨,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真的願意為魔王而死嗎?”
她點了點頭,緊接著便聽到了那來自男人近乎癲狂的笑聲……
笑聲戛然而止。
“亭雨,想起來了嗎?他其實也欺騙了你。”聖靈空靈的聲音襲來,下方那坐著輪椅的男人即刻化作水泡消散。“你想起了麽?如果你還是想不起來,那麽我可以在接下來告訴你。嗯,那就按當年的劇本來吧,「三光俱沉淵」,在代表造生淵的聖光石被毀之後——”
聖靈在空中轉動了一下,藍青色的身體突然慢慢化作蒼白的石頭,如同他們一開始看見的那樣。
當它完全變成石頭時,最後一句話也隨之脫口而出:“那就是惡靈出場了。”
地麵上,一股黑水從地上竄起,化作人形。
“亭雨,我等你許久了。”
亭雨侍瞪大了眼睛,來人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與她同行的侍都尉!
……
伏唯緩緩睜開眼睛,沒有料想的痛苦,反而渾身上下感覺到一股暖流,四肢亦前所未有地感覺到有力。
“怎麽樣怎麽樣?”阿那的小腦袋瞬間擠滿了他的視野。
“該怎麽說呢,可能是有點奇怪吧。”
“奇怪?”
“之前吞下魔元時總會伴隨著痛苦,以為這次也會如此。但沒想到的是,不僅你那丹藥沒有帶來痛苦,連一直襲擾我的魔元都沒了動靜。”
對伏唯來說,這實在是一樁怪事。眼下他仍然維持著魔化後的樣子,但從前耳邊襲擾不停的鬼叫呼嚎卻消失得蕩然無存。
他現在的感覺,和正常的自己沒有什麽分別。
“難道你已經將那魔元徹底煉化了?”
伏唯搖頭,“不,我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可以隨時取出來。”
“哎呀,那就別管那麽多了。”阿那在空中轉了一圈,“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伏唯點頭。確實,現在糾結這個沒多大意義,當務之急是盡快離開這裏。
遠處空中的那扇門還在,阿那趴在伏唯肩膀上,二人二話不說,立馬衝了進去……
門的另一麵,是一片紅色與灰色交相輝映的世界。灰色的是隨處可見的光禿禿的岩石,紅色的是在岩石間流淌的岩漿。
“這就是霸靈殿?”
“不對不對,”阿那瘋狂搖頭,“霸靈殿可是一座大殿,怎麽可能是這幅樣子。”
“那這裏是什麽地方?”
“不知道。”阿那泄氣。
“身後的門也消失了,看來隻能繼續往前走了。”
他們走了一段距離後,突然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個身影。那人身形幹瘦,此刻正盤腿坐在一塊浮空的岩石上,眉態間總覺得有些眼熟。
待他們走近時,那人卻主動起身,朝他們看過來。
“怎麽是你?”
伏唯和那人幾乎異口同聲,阿那則是看到那人後嚇得迅速逃到伏唯身後。
嵬,那個采主英鐵的手下,在這裏出現了。
伏唯並不知道嵬被百寶「殺死」的事,對嵬出現在這裏更多的是驚訝,而非奇怪。
嵬的樣子與在外麵的時候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的變化是上身的衣服被燒盡了,露出黝黑的皮膚。
“我是被人挾持進入這裏的,采主和大小姐呢?”嵬很快對自己的出現做了解釋,並順勢問起英鐵下落。
秘境大門開啟的時候,伏唯並沒有看到嵬的出現,但也不排除真如嵬所言,後麵有人挾持他進入了這裏。而更讓伏唯擔心的是,在英鐵已被證明勾結夜部的情況下,他不知道嵬是敵是友。
不過,他認為不管嵬持何種立場,身處此地險境,現在的他們都沒必要成為敵人。
“我與他們走散了。”伏唯簡單一句話對嵬的問題做了回應,接下來便解釋起自己的出現:“我被一位名叫劫燼的人送進這裏,那位挾持你的人,也是他麽?”
嵬搖搖頭,“我不確定,挾持我的是一頭魔獸,它把我扔進這裏後就離開了。”
他伸手指向前方繼續道:“那魔獸就在前方十裏處沉睡著,我們要出去,隻能從它身上找到答案。”
“那魔獸是何等實力?”伏唯有點緊張,他知道嵬是魔侍實力,仍然被魔獸輕易挾持,對方極有可能超越魔侍級別。雖然他在融合了阿那用諸多獸元內丹煉化的丹藥之後,實力有了不小進步,但他仍然不敢確定自己的底氣。
“應當是超越大魔的存在。”嵬的神色緊張,“正麵對抗的話,我們毫無勝算。不過,我其實想到了對付它的辦法。正好你來了,有你我聯手,事情或許會更順利一些。這樣吧,我們邊走邊聊,在路上,我會將我的計劃全盤托出。”
就這樣,他們隻好跟隨嵬前行。
而在行進一段距離後,嵬才向他們從容說道:“我已確認那挾持我的魔獸是馴獸淵的巨獸傀熙,它的外貌與記錄中的相似,應該不會出錯。但它是否與你口中的劫燼有關,是另一層次的問題。”
伏唯覺得奇怪,他親眼看見傀熙死於亭雨侍手上,怎會出現在這裏?
“奇怪,我在進來這裏前,曾見過名為傀熙的魔獸骸骨。”
“沒什麽奇怪,”嵬不以為然,“傀熙有龍族血脈,想必能以另一種生命形式存活,就像是我們魔族的聖骸那樣。”
他這時看向伏唯:“不過魔族的聖骸是隻有到達魔將級別才能掌握的能力,如果我們死在了這裏,就真的是死了。”
自始至終,他的注意力都在伏唯身上,全然沒有顧及伏唯背後的阿那。當然,對現在的阿那來說,亦早是噤若寒蟬。
“直接說你的計劃吧。”伏唯不想繼續在這個話題糾纏。
嵬點點頭,然後說:“簡單地說,傀熙作為馴獸淵的魔獸,必然存在某種東西來使其屈服,服從於魔族。對大多數馴獸淵的魔獸而言,這樣東西名叫馴獸令傘,但這對它們的老大傀熙是無效的。能製服傀熙的,隻有靈光石。”
“靈光石?”
“知道天陰宮有三心九竅的說法嗎?天陰宮本身就是一頭巨獸,三心就是它藏在三座魔殿的心髒,九竅就是散落在王都的九座界淵。魔將的試煉,事實上就是與它對抗的過程。九竅界淵,是天陰的力量投射節點,那些魔宮造物多是因其而生。天陰雖死尤僵,那些造物仍然源源不絕。但靈光石的缺失,已使其再無昨日之輝。”
嵬進一步解釋說:“靈光石能直接連接魔宮力量本源,賜予界淵內造物無窮力量,同時也能用來製約界淵。造生淵是個比較特殊的存在,淵內聖靈擁有與魔宮幾乎擁有相等的地位。不過,並非九竅都需要設下靈光石,事實上天陰宮隻在三竅設下靈光石,而馴獸淵就是其中之一。”
伏唯想起了自己方才在門外見過的那塊石碑,它曾在亭雨侍與傀熙的見麵中亮起,那時傀熙的力量暴增,而在它熄滅後,傀熙就不行了。
不過,他已經使那塊石碑重新亮了起來。
“相信你已經想到了,沒錯,我們要控製靈光石,用它來控製那頭魔獸。”嵬直接說出了他心中所想。
“那麽接下來閣下打算怎麽做?”伏唯對靈光石的了解有限,覺得現在還是多謝了解情況,不好直接坦白。
“靈光石在魔獸傀熙體內,不過它現在正在沉睡,我們要接近不難。哦,那魔獸傀熙現在就隻剩下一副骨架,所以即便是它體內的靈光石,也姑且算是暴露在外界的。至於要如何控製靈光石,據魔宮遺錄,提到天陰執守有一門名為色光咒的咒術,可以用來調令靈光石。”
“閣下言辭胸有成竹,莫非已掌握色光咒的用法?”
嵬先是搖頭,接著微笑道:“不能算是掌握,但我確實見過。實不相瞞,我在尚未加入采部之前,曾在一處奇遇中得到某位天陰執守留下的遺物,裏麵就有這色光咒。隻因彼時此咒無益,就沒有進行修習,還轉贈給了采主。我方才就是在憑著記憶修習,已有所眉目。考慮我個人力量低微,若加上你,便就更有把握了。”
談話間,他們距離嵬所說的十裏之外已經很近。果然如嵬所言,真有一具參天的魔獸骨架虛趴在岩漿肆意的灰色群山之間,那倒在地上岩漿裏的十三個獸首也和伏唯在門的另一側見過的一模一樣。
那傀熙的骸骨當真是到了這裏?總覺得有些古怪。
他們在距離那骸骨還有一裏處停步,嵬先是做出噤聲的動作,然後低聲說道:“別看它這副樣子,現在的它可還是能隨時醒過來,所以我們需要謹慎一些。”
說到這裏,他伸出一隻手,以掌心正對伏唯,低聲道:“看到我掌心的咒印了嗎?這是我用色光咒所畫,接下來我會將其複製到你手上,最後你我便可小心接近那靈光石。成敗在此一舉。”
可看到嵬掌心之印時,伏唯先是愣了一下,轉瞬間便明白了過來。
他緩緩地伸出自己的右手,上麵同樣早有了一道咒印——那是劫燼給他的。
“我忘了告訴你,那個導致我進來這裏的人,自稱是末代天陰執守劫燼。”
看到兩道幾乎一模一樣的的咒印,嵬同樣愣住了,在聽到伏唯的解釋後才明白過來。
“由天陰執守親自賜予的色光咒,倒是比我這個初學者要好看多了。”嵬訕笑著把手收回,“或許這就是他把你放進來的原因吧。”
未等伏唯繼續說出自己的疑問,嵬搶先一步飛了出去,並留下一句道:“事不宜遲,我們現在開始行動。”
沒辦法,伏唯隻好跟隨著上去。而此時的阿那則早把自己重新變小鑽進伏唯的衣服裏裝死去了。
接近骸骨的過程沒有什麽阻礙,他們很自然地找到了位於骸骨中間的那塊長得有些礙眼的石碑。和伏唯在門的另一側親自點亮不同,這一座石碑卻是黯淡、分裂的樣子。
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骨架,分別落到石碑左右。此刻二人相視一眼,各自將掌心印在石碑之上。
刹那間,一道紅光從石碑的裂縫處衝出,照亮了二人的臉,也將他們的視野變作一片紅光。
和在門外一側施展此咒時不同,這一次伏唯沒感覺到任何痛苦,反而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眼前的光芒讓他難以睜開視線,突然感到掌心前空無一物,便下意識地往前一推,整個人忽地向前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他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此刻竟出現在了一處農家圍院之中。
這個熟悉的地方竟也變得有些不熟悉。曾多次在噩夢中見過的殘破院子此刻在他眼中變得井然有序,地上不見血跡,大開的屋門之內不時傳來歡聲笑語,應是一家人在共享天倫。幾隻鳥兒從他頭頂飛過,落在院子裏的井口蹦蹦跳跳,不時用奇怪的眼神在打量著他。
他終於知道這種空落落的感覺從何而來,原因在於他在這裏感到一種強烈的局外感。周遭的一切和他毫無關係,他就像是一個突然入侵這裏的不速之客。
“回來了?”
耳邊聽到聲音,是自己的聲音。
“還是正在離開?”
“我……我正在離開……”伏唯抱著頭,感覺靈魂即將被抽離出去。
許久沒聽見的那些來自魔元的鬼哭狼嚎在此刻鋪天蓋地而來,耳邊不再聽見來自屋內的歡聲笑語,隻有刻薄的低罵:“忘恩負義的東西!不知好歹!”
“我詛咒你,你將在地獄裏千刀萬剮!”
……
混雜的聲音讓他徹底失去思考能力,就連意識也在慢慢模糊。然而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的瞬間,耳邊傳來一句輕飄飄的聲音:
“還不能離開呢。”
這句話響起的時候,周圍所有聲音都刹住了。
在一片紅光中,伏唯慢慢睜開眼睛,眼前隻剩下了那塊石碑,周圍的骸骨乃至嵬都消失不見了。
“我成功了!”
「伏唯」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不再是熟悉的他,而是變成了嵬的聲音。此時的他極度興奮,開始放聲咆哮,並隨著咆哮,整個身形迅速變化、極速膨脹,身後的八根步足也跟著放大,不多會兒就變化成了似人似蛛的巨大怪物。
“雖然不如想象中的完美,但能成功活下來已然不容易了。”「伏唯」擺弄著已經變成了爪子的兩臂,饒有興致地觀賞著自己的新模樣。
此時的阿那已經沒法藏了,在伏唯變形的時候,她就從伏唯身上滾落下來。
“你,你,”她嚇得說不出話來。她知道是嵬奪取了伏唯的身體,所以現在站在她麵前的是嵬,而不是伏唯。沒想到自己已經如此小心謹慎了,結果還是給嵬做了嫁衣。
“小東西,那個叫做百寶的家夥究竟是何來曆?”嵬的一根步足幾乎觸及阿那的額頭。嵬現在想來還是有些後怕,差點就因為百寶而導致滿盤皆輸了,所以這個仇必須得報。
然而阿那已被嚇得說不出話,眼看那根尖刺即將觸及自己,突然後者縮了回去,緊接著在她的視野中,嵬開始詭異地抽搐起來。
“你,你是誰?”嵬突然驚恐地嘶吼著,身體也在不停地抽搐,像是有人在爭奪他身體裏的控製權。
這個過程很快,雖然嵬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掙紮,但在阿那眼裏並沒有掙紮太久,便重新安靜下來。
不過,對於靈魂與識海裏的掙紮並未結束。
“原來是傳說中的是非命麽?一個同時活在雙層空間的怪物,在現實空間死後,利用怨念再造魔因,隻要將他人帶入存活空間內,便可借他人寄宿重生,然後回到現實世界。”
詭異的聲音充斥著嵬此刻的識海,仿佛在他靈魂裏響起。雖然用的是伏唯的聲音,但他清楚這種輕柔而又狡猾的聲音絕非同一人。
難道是來自那枚詭異魔元的聲音?
“魔王的造物真是詭異非凡。”那聲音夾帶著笑聲,“流於現實的魔因被殺,在以為再無存活可能的情況下居然等到有人踏足此界,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畢竟,我也等這一天等的太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