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劫燼書--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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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亮時,白晨不知不覺走到了山洞邊上。
    離開村子,白晨無處可去,走了一夜的山路,終於在天要亮時才下定決心跑到先前讓韓端留宿的山洞邊上。
    韓端隻說自己留宿一夜,大概天亮就會離開了吧?
    咳咳——
    山洞裏忽然傳來了激烈的咳嗽聲。
    白晨立馬衝了進去,果然看到韓端此刻正一副病殃殃的樣子躺在石床上,似是生了一場大病。
    “你病了?”他站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他覺得自己應該想到,山上還是很冷的,一個文弱書生在山上睡了一夜,不出病才怪。
    韓端注意到他進來,有些艱難地從床上坐起後,朝他擠出一絲笑臉:“無礙,偶感風寒罷了。隻是這麽一來,可能要再麻煩小兄弟,容許我在這裏多住些時日了。”
    “算了,”白晨搖了搖頭,“我還是把你抬進村子裏吧,這裏不是什麽住人的地方。而且我認識一個老學究,懂點醫術,還能給你開點藥。就是藥……到時再算吧。”
    “你不是說村子不歡迎外人麽?”
    “是……這樣沒錯……但他們會給我麵子嘛。”白晨不自覺地抓著頭發,有些心虛地說。
    “不為難小兄弟,其實在下學過一些醫術,自救的本領還是有的。隻是需要勞煩小兄弟替我抓幾味藥。”韓端說著,從袖口裏掏出幾枚錢幣,推到床邊。
    聽到對方自學過醫術,又掏了錢出來後,白晨心裏談定不少。至少不是那種賴死的流浪漢,反正自己沒啥事,如果不是什麽貴重的藥材,犯不著去藥鋪,自己都能給他采了。
    “我要小兄弟幫忙抓的幾味藥材,其一為爐灶灰,而且必須是寡婦家的爐灶灰;其二是古井青苔,是要井口處經多年流水侵染而形成的青苔;其三嘛,有些麻煩,我要的是門檻焦炭,是要超過百年的門檻燒焦而成的木炭。”
    “呃……你確定這些是治病的藥材?我怎麽感覺有點感覺像是巫術……”
    “巫醫也是醫嘛,我也走了上萬裏的路了,該怎麽醫治自己心裏有數。”
    “好吧,趕明這藥真能治病,我高低也得記記這偏方,說不定還能賣個價錢。不過這藥錢就不用了,都是一些尋常東西,我馬上就能給你——”
    說到這裏,原本正準備邁步離開的白晨突然就愣一下,“不對,前麵兩樣東西還好弄,這第三樣東西,什麽超過百年的門檻燒焦而成的木炭,這我怎麽給你弄來?總不能真把別人家的門檻給拆了吧?”
    “不用你拆。”韓端重新緩緩地躺了回去,“你會看到的。”
    “不會真是巫術吧?”白晨將信將疑。
    “這是對你的信任。”韓端笑著說。
    白晨有些抓狂,但到底不好見死不救,心想姑且先按照此人意思去找前兩種藥材,順便去拜訪一下那位老學究,看看老先生願不願意給點像樣的治病方法。
    白天的時候,柳澤的人照例進山搜捕白晨。白晨知道那小子沒那麽容易放棄,不過按照經驗,哪怕是七家中最有耐性的趙家小姐,搜了半月沒找到人後也放棄了,估計柳澤沒那麽有耐性,也就搜個幾天吧。
    於是白晨一直在山上躲避搜捕,直到晚上那些家丁都回去後,他才放下心來往下林村跑去。
    他輕車熟路地越過幹娘的圍牆,爬進屋內。
    昨日分別之時,白晨一副決絕不回的姿態仍然停留在幹娘的思緒裏,不知道白晨這孩子會不會出什麽意外,導致她一直憂心忡忡。這時白晨突然回來,在把幹娘嚇了一跳的同時,也讓後者喜出望外。
    “幹娘,我臨時回來找您有事。”白晨壓低了聲音說。
    “白晨哥哥!”正在地上玩耍的兩個小孩突然叫喚起來。
    “別那麽大聲!”幹娘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孩子一眼,倆小孩立馬收聲。
    白晨有些尷尬,心想還是趕緊把正事辦了,這裏短時間內還是不要出現比較好,“幹娘,我朋友生了病,他說要一味比較特殊的藥,是您家的爐灶灰。”
    幹娘點點頭,直到白晨的來意後立馬起身往廚房走去:“你吃了嗎?”
    “吃了吃了。”白晨連連說道,可惜他剛說完,肚子就不爭氣地叫喚起來。
    幹娘回來時,帶給他的除了那爐灶灰,還有一碗稀粥——是那種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水,上麵興許也就飄著幾粒米,但這是他們家最尋常的食物了。
    此時白晨正對跟那倆小孩誇誇其談:“你們大哥我呀,最近盯上了一個壞蛋,等我把那個壞蛋打倒,咱們就可以有大把的錢,到時候可以去城裏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十歲的他個子不高,在那倆小孩麵前也就孩子王的形象,說起大話來也更張揚。
    “有這些錢的話,你應該去找王茂公買一塊地回來,以後能憑著它娶老婆。”幹娘白了他一眼。
    但這句話卻像是點醒了白晨一樣,他立馬反應過來,齜牙樂道:“對!是要買一塊地!我就把幹娘的地從老學究手裏買下來,這樣幹娘以後就不用交租了!”
    “閉嘴!”幹娘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不要總在弟弟妹妹麵前說這樣的話。”
    白晨頓時僵住了。他其實知道幹娘為什麽生氣,是怕他“教壞”了自己的孩子。
    白晨不知道自己具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記事的,從六歲起,他就經常一個人在村裏遊走,所以他很早就知道村裏麵有一些人是從來不用下地的。而即便是下地的人裏,也有不同,比如有些人種的東西除了官府會收走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自己的;而有的人種的東西除了官府會收走一部分,還有一部分需要交給那些從來不用下地的人。
    他的幹娘就是最後一種。那些不用下地的人從來不擔心沒有人來租自己的地,所以一旦有了所謂反抗的念頭,他們就會把地收回,哪怕租戶餓死也在所不惜。到那個時候,村裏人隻會說租戶的愚蠢。他曾經見過有租戶被收了地後,沒過多久就在村裏消失了。有人說他們被賣了,有人說他們被吃了。
    他問百寶,百寶說:“被野獸吃了最好。”
    他聽得毛骨悚然,一度遷怒百寶,直到這幾個月因為百寶離開,他臨時被托付給幹娘照顧,他才明白百寶那句“被野獸吃了最好”的真正含義。
    白晨接過幹娘的稀粥一飲而盡。
    “對不起,幹娘,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離開幹娘家後,白晨徑直奔向一座刷著白牆的宅院。他翻了牆進去,還沒走近屋,就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唱詞。
    “金鑾殿上醉眼乜斜,玉階前魍魎舞蹁躚……眼睜睜,看蝦蟆鼓噪登金闕,鴟鴞分爵,鳳凰棲寒煙!”
    白晨湊近窗戶,透過窗紙看到有個體態輕盈的老人在唱完一段詞後,腳步一點,身體跳到對麵,假裝對唱道:“聖主爺,樂陶陶,愛的是玲瓏舌、諂媚臉、黃白錢!似你這等榆木疙瘩,朽木難雕,空懷些子虛烏有的才與賢。”
    然後,又跳到一邊,繼續對唱:“住口!醃臢潑才休浪言……罷罷罷!且歸去,醉看白雲蒼狗變!”
    這老東西,還挺多戲。
    “唵”的一聲,窗戶突然打開,老人一臉嚴肅地盯著窗外的白晨:“你在這裏幹什麽?”
    “來……聽曲……”
    “是你該聽的嘛。”
    “聽不懂聽不懂……”
    老人突然笑了,哈哈大笑道:“聽不懂就對了。”
    說罷,忍不住得意地輕哼起來。
    “老……先生,”白晨差點把老學究三個字講出來,這是有次他聽到城裏人罵這老人的稱呼,當然在村裏大家一向稱呼他為王茂公。
    “其實我是想請教一下,風寒要吃些什麽藥?”
    老學究眯著眼睛一大一小,“風寒?你?”
    “不是我,我一朋友。”
    “不救。”老學究答得幹脆,“我早跟你小子說過,潛下心來到我這學堂裏學幾年課,不要總是跟些狐朋狗友湊到一起。別人說你是魔物媾和賤種,我不信,我隻信有教無類。我教了你,將來也讓你當教書先生,殺殺那些人的嬌氣。”
    “你若是肯救,我改天就去上課。”
    “當真?”
    “真!”
    “但這風寒之病分很多種,我不能貿然開藥,得見過病人才行。”
    “可他不願意下來。”白晨撓頭。
    “還有你小子搞不定的人?”
    “那行吧,我明天盡量這個時候把他給抬過來找你。”白晨剛要轉身,突然想起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老先生,請問那寡婦的爐灶灰和水井的青苔,還有那什麽門檻燒焦的焦炭,真的能治風寒嗎?”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你看,這就是不來聽我課的下場!”
    白晨啞口無言,隻得悻悻撤退。
    對王茂公這位老學究,雖然也是那種不下地的人,但白晨其實沒太多想法。某種程度上,王茂公算是那個階層上的好人,畢竟他對自己幹娘的態度不算惡劣,也沒有什麽特殊的癖好,對於十裏八鄉的這種不下地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個聖人。但若是整體來看,王茂公絕對稱不上什麽好人,要是真的好人,那幹娘家的清湯寡水是怎麽來的?隻能說他是一個俗人。
    離開王茂公的宅院,白晨猶豫了一下,還是往水井的方向走去。村裏有口水井,是共用的,因為各家都需要到井裏打水,所以算得上是所有人都會在此交集的一個地方。
    晚上來打水的人不多,一般都在早上,但也看見幾個人在忙活。
    以前白晨還有幫忙的念頭,但大家都有點怕他,所以後來就斷了念頭,隻是遠遠地蹲著看別人打水。
    正在打水的是一個赤足老漢和他的三個孫子,旁邊還有個婦人提桶等著,一麵和身後的漢子有說有笑。
    白晨找了塊瓦片,直接湊到井邊就開始刮青苔,這個舉動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老漢把三個孩子往身後拽,但仍耐不住孩子們的好奇心。大家都想知道白晨究竟想做什麽。
    井邊是以石板鋪就的小空地,因為多年井水潑灑侵染的緣故,導致石板上結滿了一層深淺不一的青苔,平常走路時都要十分注意滑倒。大家也不是沒想過清理一下,但到底誰來做這件事又成了另一個問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白毛子,你離井口遠點!”婦人突然嗬斥道。她不是擔心白晨安危,而是怕白晨往井裏扔東西。
    白晨動作稍停,突然抬起頭來,狠瞪了她一眼,把對麵嚇了一跳的同時,也讓原本正在打水的老漢停下了動作,向後退了幾步。連婦人身後的漢子也拉著她退了幾步。
    “沒爹沒娘的野種,”婦人嘴裏依然不肯饒恕,“你嚇誰呢?真沒教養!”
    “你說什麽?”白晨瞬間怒了。
    “我說你沒爹沒娘的野種!沒教養!”那婦人嘴硬地重複了一遍,聲音卻明顯小了些,帶著色厲內荏的顫抖。
    白晨的手指攥緊了瓦片,指節發白。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隻蓄勢待發的幼豹,盡管瘦小,那股被激怒的戾氣卻讓井邊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寒意。
    “夠了,”婦人身後的漢子忍不住出來打圓場,“沒必要跟個孩子一般見識。白毛子,你要刮青苔,刮了就趕緊走。別在這兒惹事。井是大家的井,不是撒野的地方。”
    “我撒野?”白晨氣笑了,“好嘛,你都這麽說了,我要不撒野一回都對不起你們。”
    話音剛落,白晨猛地衝了上去,一把奪過婦人手裏的木桶,往井口扔了下去!
    婦人的尖叫聲迭起,也瞬間發了瘋似地拉扯白晨,鋒利的指甲往手臂的肉狠狠地掐進去!
    “你這個發瘋的白毛子!”
    旁邊的漢子則趕緊過來拉架,還不忘朝旁邊老頭招呼:“老張,你別幹看著啊,快把這白毛子拉開!”
    老頭諾諾點頭,才拖著腳步過來拉架。但他這一動作,身邊的三個小孫子也跟著過來幫忙,水井邊的石板因為青苔的緣故本就濕滑,幾個孩子大動作地過來,其中一個小孩腳下一滑,一頭便栽進井口!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白晨掙紮開婦人的糾纏,幾乎是跳過來在井口抓住了掉進水井的孩子的腳踝。
    其他人此刻早已是嚇得魂飛魄散,哪裏還顧得及爭執,紛紛過來幫忙救人。不過還沒等他們來幫,從白晨那幹瘦的小身板上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然靠著單手就把落井的孩子提了起來!
    這一幕把場上的眾人看呆了,難怪總有人說那白毛子力量驚人,還真不是假話!
    把孩子放下後,老漢趕緊把孩子拉回來,護在身後,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然而就在這時,白晨感覺身後被人推了一把,整個人一下子朝著井口摔了下去!
    “你瘋了吧!”
    在掉落瞬間,他聽到那漢子在大聲嗬斥,聲音驚慌無比。
    “我……我……”剛剛推人的婦人全身都在顫栗,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推這一下,仿佛是突然被衝動突破了理智,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已經來不及了。
    白晨與井水接觸的瞬間,腦袋與水麵的碰撞讓他很快便昏了過去。在昏迷前,井口上方隱約傳來漢子嚴厲的訓斥聲和婦人委屈的辯解聲,還有孩子們怯怯的低語。但這些聲音都像隔了一層厚厚的霧,慢慢地遠去了……
    等到天亮醒來時,白晨發覺自己仍然身處井底,那個被他扔進來的木桶正好將他托起,除了腦袋有些暈暈的,身上倒不見什麽傷口。這實在算是萬幸,唯一的不幸是先前收集的爐灶灰、青苔落在水裏了。
    沒想到把他推進井裏後,昨夜外麵的那幾個人居然沒想著救他。白晨越想越氣,但當務之急還是得離開這裏。不過他很快發現水井的井壁上滿滿都是青苔,手放在上麵根本什麽都抓不住就滑落,這讓他的自救無從談起。
    說來也怪,這裏好歹是村裏的水井,平常早上應該很多人來才是。即便因為他掉下去的關係,不考慮他是否死亡,至少也應該有人會過來撈人,總不能就這樣讓他一直泡在水井裏吧?
    剛這樣想著,頭頂的井口處突然探出一個小腦袋,是他昨天救的那個小孩。
    “小弟弟,你爺爺呢?讓他幫忙拉我出來。”
    小孩搖了搖頭,“爺爺和村裏的大人都去河邊了,那裏有好多怪物。”
    河邊……怪物……
    難不成是河邊結界出了問題?
    河邊結界依靠一個石頭陣建立,曆來維持不需要太高深的法力,卻是需要大量的勞力去搬石頭。一般村長會在每年定期組織村裏男人去維護,某些特殊的時期,比如像結界突然遭遇河的另一側白骨森林怪物的集中衝擊而出現鬆動,那時整條村的大人都需要去幫忙。哪怕是王茂公這樣平常不下地的人也不例外。
    原來是趕上了這種時候,難怪沒人理他。
    這時,頭頂一個果子扔了進來,白晨下意識地接住。
    “給你吃。”那孩子露出憨憨的笑。
    看來沒辦法了,在村裏大人沒回來之前,自己都得泡在水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