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9章 聽說北境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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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求、咒罵、孩子的尖聲哭叫、兵卒粗暴的嗬斥推搡……各種聲音在城門洞下混成一片絕望的喧囂。
人流在矛杆的逼迫下,像退潮般向後湧動幾步,旋即又被後麵湧上的人推擠著,再次撞向那冰冷的矛尖。
一張張麵孔在季如歌的車窗外扭曲、變形,寫滿了走投無路的瘋狂和瀕死的麻木。
季如歌的車隊憑借加蓋了特殊印信的文書,才得以分開混亂的人流,艱難地駛入城門。
沉重的城門在車隊身後轟然關閉,將那片令人窒息的絕望和嘶吼隔絕在外。城內,氣氛同樣緊繃。
街市蕭條,行人稀少,個個行色匆匆,麵帶菜色。糧鋪的門大多緊閉,僅剩幾家開著的,門前圍著麵黃肌瘦的人群,夥計聲嘶力竭地報著價:“今日新到粟米,一鬥六百五十錢!”
這數字像塊冰,砸進季如歌心裏。她離開時,似乎還不到四百。車隊穿過愈發冷清的街巷,最終停在了之前北境商隊買下的那高牆深築的貨棧後院。
沉重的後門打開,又迅速關上。夥計們沉默而迅捷地將一箱箱物資搬下車,尤其是看到有不少糧食後,眼裏都帶著光。
緊接著忙小心警惕的看向四周,然後快速搬進幽深的地窖。
季如歌沒有去地窖,她穿過幾重院落,來到最深處一間安靜的書房。管家垂手肅立,遞上一本厚厚的賬簿和一疊信件。
“東家,”管家聲音壓得極低,“您走後,糧價一日三跳。城西劉記米鋪,前日剛偷偷運進一批糧,夜裏就被饑民砸了鋪子搶光,掌櫃的被打斷了腿。昨日,南城‘人和當鋪’遭搶,幾個搶糧的饑民被巡城司當場格殺,屍首還在菜市口掛著示眾。還有……”管家頓了頓,聲音更低,“城隍廟後那片‘人市’,如今……如今連七八歲的孩子都有人掛牌了,隻要兩鬥……兩鬥糙米……”
季如歌麵無表情地翻著賬簿,指尖劃過那些觸目驚心的糧價數字,六百五、六百八、七百……最終停留在幾行剛用朱筆添上的小字上。
她合上賬簿,走到窗邊。窗欞外,是貨棧內院高聳的、隔絕一切聲響的青灰色磚牆。牆內,地窖深處,是剛剛卸下的、來自北境苦寒之地的十多萬斤糧食。
夜色如墨汁般浸透了整座京城。一條偏僻的死胡同深處,那扇破敗的木門再次被推開一條縫隙,旋即又緊緊合攏。門內,油燈的火苗比前幾日更加微弱,不安地跳躍著,在牆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般晃動的陰影。
炕角,兩個孩子蜷縮得更緊,像兩片在寒風中挨在一起的枯葉。大的那個把臉死死埋在妹妹單薄的肩窩裏,身體抖得像篩糠。小的那個睜著懵懂卻充滿恐懼的眼睛,看著燈下那兩個沉默的剪影。
男人和女人依舊麵對麵坐著,中間隔著那盞飄搖的油燈,也隔著比黑夜更深的絕望。桌上,那隻空碗依舊倒扣著,碗底積了一層薄灰。
女人幹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她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男人,那目光像是燒紅的烙鐵:“……換!……不換……都得死!”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從碎裂的喉嚨裏硬擠出來的血沫。
男人渾身猛地一顫,像是被這句話狠狠抽了一鞭子。他痛苦地閉上眼,深陷的眼窩裏滾出渾濁的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麵上。
他雙手死死摳住膝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吧”聲,青筋在手背上虯結暴起。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低矮的屋頂下顯得異常佝僂,巨大的陰影瞬間吞噬了炕角那兩個小小的身影。
大的孩子從妹妹肩窩裏抬起頭,慘白的臉上滿是淚痕,牙齒咯咯地撞擊著,發出細微而清晰的聲響。
他死死抱著妹妹,驚恐絕望地望著父親一步步挪向門邊的背影。
男人沒有回頭。他的手顫抖著,摸向冰冷的門栓。沉重的木栓被一點點拉開,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門開了一條縫,外麵是濃得化不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刺骨的寒氣如同找到了缺口,猛地灌了進來,瞬間撲滅了桌上那盞本就微弱的油燈。
最後一點光消失了。
整個房間,連同裏麵的一切,徹底沉入了冰冷、粘稠、無聲的深淵。隻有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那無法抑製的、細微卻清晰的牙齒打顫聲,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絕望地回蕩。
青州城南門外,破窩棚擠挨著城牆根蔓延,像一片潰爛的瘡疤。冷風卷著草屑和塵土,在歪斜的棚架間打著旋。
棚戶區的氣味濃烈刺鼻——汗酸、屎尿、還有東西緩慢腐敗的甜腥氣混雜在一起。人像失了魂的泥偶,蜷縮在漏風的草席下,或茫然呆坐,空洞的眼睛望著灰蒙蒙的天。角落裏,一個裹著破麻片的老人蜷著,一動不動,身邊圍著幾隻探頭探腦的老鼠。沒人去驅趕,也沒人去看。
幾個身影在窩棚間無聲地移動,穿著半舊的靛藍棉布袍子,與周遭的襤褸格格不入。他們避開巡城司兵丁的路線,專往人堆裏紮。
其中一個身形敦實的漢子,在幾個圍著一小堆將熄餘燼發抖的男人旁蹲下,壓低了嗓子:“幾位老哥,聽說了沒?北邊,有活路。”
男人們抬起浮腫的眼皮,麻木地看著他。
“北境,”漢子搓了搓手,聲音帶著一種蠱惑的暖意,“地廣人稀!那邊缺人手!隻要肯賣力氣,開荒、放牧、挖礦…管飽!頓頓有幹的!住的地方?”
他環視一眼四麵透風的窩棚,嘴角扯出一絲篤定的笑,“是正經的磚瓦房,家家戶戶都有暖炕,無家可歸的都可以去,人家免費提供住處還給找活,找到活還包吃,簡直就是神仙好日子。”
一個臉上帶著凍瘡的年輕人,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嘶聲問:“真…真有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