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0章 求求你救救我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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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字,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鉤住了他們早已塵封、鏽死的過往。李太醫扶著陳太醫胳膊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肉裏。
他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裏麵翻湧著驚愕、茫然,還有一種被猝然撕裂的、深不見底的痛楚。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這頂曾帶來榮耀、最終卻將他們打入地獄的帽子,竟在此刻,以這樣一種方式,被這些同樣掙紮在泥濘裏的流放者同伴,帶著滾燙的眼淚和崇敬,重新戴在了他們布滿風霜的頭上!
張太醫佝僂的身軀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閃電劈中。他布滿深刻皺紋的臉瞬間變得灰敗,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手中那根熄滅的艾條,“啪嗒”一聲掉落在泥水裏。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那雙枯瘦、沾滿艾草灰燼的手——這雙剛剛還施展著起死回生之術的手,腕骨上,那個深青色的“罪”字烙印。
在昏暗的光線下,猙獰依舊,仿佛一個永不愈合的醜陋傷口,正無聲地嘲笑著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巨大反差的尊稱。
角落裏,陳太醫年輕的臉上血色褪盡,隻剩下慘白。他扶住李太醫的手也在劇烈地發抖,眼神複雜得像打翻的染缸,震驚、無措、一絲隱秘的震動,還有深埋的屈辱和恐懼,全都攪在了一起。
“起來!快起來!”張太醫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他像是被那一聲聲“太醫”燙到,踉蹌著上前一步,伸出那雙還在微微發抖的手,一把扶住還在用力磕頭的婦人。
他的動作有些粗魯,甚至帶著一種急於擺脫什麽的慌亂。婦人的額頭沾滿了濕冷的泥漿,溫熱的淚水混著泥水往下淌。
張太醫的手觸碰到婦人冰冷的、沾滿泥汙的手臂,又像是被那溫度灼傷,猛地瑟縮了一下。他看著婦人懷中燒得昏沉、卻已脫離險境的孩子,看著周圍流放者同伴臉上那毫不掩飾的感激和崇敬,那眼神如同滾燙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戰栗。
他喉頭劇烈地滾動著,仿佛有什麽沉重無比的東西死死堵在那裏,讓他幾乎窒息。那東西太沉了,沉得壓彎了他本就佝僂的脊梁。
嘴唇翕動了許久,最終,隻艱難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與某種剛剛開始掙紮的鬆動:“…先…先治病。”
張太醫那句“先治病”哽在喉嚨裏,聲音粗糲,像砂石摩擦。他猛地轉身,避開婦人感激涕零的臉和周圍那些灼熱的視線,快步走向季如歌帶來的藥箱。濕透的破棉袍緊貼著他嶙峋的背脊,微微發抖。
李太醫和陳太醫也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沉默地圍攏過來。屋裏彌漫著艾灸的焦糊味、雨水的土腥氣,還有孩童退燒後微弱的汗味。三人不再看任何人,目光隻鎖定在那藥箱上。
“針。”李太醫伸出手,聲音依舊幹澀,卻沒了之前的嘶吼,隻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專注。季如歌立刻將裝著銀針的布包遞過去。他枯瘦的手指撚起一根細針,毫不猶豫地刺入孩子另一處穴位,指尖撚轉,沉穩有力。
張太醫則翻出藥箱裏的紙筆——那是季如歌特意準備的。他沾了點雨水,直接在粗糙的紙上飛快書寫藥方,字跡剛勁潦草。
“防風三錢,鉤藤五錢,羚羊角粉一分……”他念著,陳太醫立刻在藥箱裏翻找,迅速將幾味藥材揀出,放在一片幹淨的油紙上。張太醫寫完,一把撕下藥方,塞給旁邊還在發愣的老漢:“馬上去醫館抓藥!熬好送來!快!”
老漢如夢初醒,抓著那張濕漉漉的紙,連滾爬爬衝進雨幕。
孩子脫離了驚厥的危險,但高燒未退,氣息依舊急促。李太醫的針穩穩留在穴位上。張太醫又俯身,仔細查看孩子的舌苔、眼瞼。陳太醫則再次搭上孩子細弱的手腕,凝神診脈。
三人圍在孩子身邊,動作默契,幾乎沒有言語交流。那婦人抱著孩子,大氣不敢出,隻是眼淚無聲地流,看著這幾個昔日被所有人避之不及的“老罪人”。
雨勢稍歇,藥熬好了。一股濃烈的藥味在小屋彌漫開。張太醫接過粗瓷碗,用勺子舀起一點,放在自己幹裂的唇邊試了試溫度,這才小心地喂進孩子嘴裏。孩子燒得迷糊,吞咽困難,藥汁順著嘴角流下。
張太醫極有耐心,用袖子替他擦掉,再喂下一勺。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久違的、屬於醫者的細致。
藥力漸漸起了作用,孩子急促的呼吸平緩下來,緊皺的眉頭也鬆開了些,沉沉睡去。婦人緊繃的身體終於軟下來,靠著冰冷的土牆,疲憊地合上眼。
李太醫輕輕拔出孩子頭上的銀針,用布擦淨。張太醫將空藥碗放在地上。陳太醫長長籲了口氣,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屋裏一時隻剩下雨水從屋頂破洞滴落的單調聲響。
“幾位……”季如歌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她一直站在門邊的陰影裏,身上的棉袍也濕了大半,臉上沾著泥點。
“醫館裏還有幾位病人,情況也急。尤其是村東老趙家的媳婦,難產兩天了,村裏的穩婆束手無策。”
李、張、陳三人同時抬起頭,看向季如歌,又飛快地互相瞥了一眼。那婦人猛地睜開眼,帶著哭腔:“太醫!求求你們!救救趙家嫂子吧!她男人去年挖煤塌死了,就剩她一個……”
張太醫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枯瘦、沾滿泥水和艾草灰燼的手。手腕上,深青的“罪”字烙印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條醜陋的毒蛇盤踞著。他猛地將手縮進濕透的袖子裏,仿佛被那烙印燙到。
“我們……”張太醫的聲音卡在喉嚨裏,帶著一種巨大的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