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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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禾見龍顏不悅,尋了個由頭就告退了。
    她走後,司馬策自己靜默了許久。
    回想起易禾那番話,一字一句,全都砸在心口上。
    他看著手邊那盞方口青龍瓷,思緒忽然就飄的很遠。
    或許易禾說的是對的,隻是他從沒真正了解過自己這個王弟。
    但他記得,司馬瞻幼時體弱,尤其到春冬兩季,總要臥榻一些時日。
    所以很多宮宴與郊廟合祭的場合,父皇和母後都不允他出門。
    那時候世道還算太平,隻有兩個鄰國連年征戰,一國被滅後,大晉在北地少了一個勁敵。
    所以那幾年父皇還是和藹的,也有功夫來看他。
    那一年中元節,甚至準許他可以出宮逛逛。
    他欣喜若狂地問父皇:可以帶弟弟去嗎,他五歲了,連自己大殿的門都還沒出過。
    那時候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處境也沒好到哪去。
    因為是父皇的嫡長子,要守的規矩很是嚴苛。
    那之前,他也從沒出過宮。
    父皇跟母後原本是不放心的,但拗不過他,最終還是答應了。
    當時司馬瞻剛開蒙一兩年,正跟夫子學經史子集。
    夫子說他書讀得好。
    可他說自己最喜歡的是《風土記》和《博物誌》。
    古人有雲,識彌高,心彌遠。
    人讀得書越多,心誌就越高。
    有一次他去看王弟,發現他正磕磕絆絆地讀著裏邊關於別歲和端午的記載。
    還一口氣問了自己好幾個問題。
    譬如為何要用豆糜祠門戶,什麽又叫迎廁神紫姑。
    可惜,自己一個都答不上來,因為他除了宮中幾個大殿,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皇陵。
    更沒見識過平民是怎麽過節的。
    隻能悻悻搖頭道:這些見聞我也沒有。
    王弟聽完,臉上都是頹唐之色。
    “夫子說民間的許多歲時節令和風土物產,宮裏是看不到的。”
    “若是沒見過煙火氣,這人世間就等於白來一遭。”
    “哥哥,我想看看人世間。”
    或許是為人兄長的責任激發了他,他當時就應下:
    等哥哥長大了,一定帶你去看。
    沒想到話才說了幾天,還真就等來了一個機會。
    於是他興致勃勃地將這個好消息親自去告訴王弟。
    兩個人高興了一整晚。
    中元節那天,他們換了常服,從宮裏帶了幾十個侍衛,一路從朱雀街逛到南大街。
    又從南大街走到烏衣巷。
    看了通明燈海,也看了迎神祭門。
    玩了角抵之戲,也吃了豆粥膏粥。
    臨回宮時,司馬瞻對著百裏皆見的火樹銀花,故作深沉地歎了一句:原來這就是人世間啊。
    他在一旁笑笑:比書裏寫得如何?
    王弟興奮道:比書裏寫得好。
    明日我就跟夫子說,人世間我見過了,以後都能安心讀書了。
    稚子天真,第二日,他果然迫不及待將此事告訴了夫子。
    夫子說:好,既然看也看過了,就來寫篇上元遊記如何。
    那天夜裏,王弟坐在案前,被這篇遊記難得哇哇大哭,發誓以後出宮再不告訴旁人。
    母後哄不好,氣得不再理他。
    自己便留在殿中一直寬慰。
    直到他說,昨日朝會上父皇受百官伏拜,看了鼓樂歌舞,才能飲酒進膳。
    自己整整在殿中陪侍了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比昨夜我們出宮的功夫都久。
    司馬瞻聽到這兒便不哭了。
    因為他覺得兩個時辰的朝會,跟兩個時辰的遊肆比起來,必然是個苦差事。
    哥哥都沒哭,自己怎麽好哭起來沒完。
    於是抽抽噎噎地寫完了他的遊記。
    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
    現在王弟見過的人世間,已經比自己所見要壯闊得多。
    一個這樣有見識的人,怎麽會逆來順受呢?
    “陛下……”
    “陛下?”
    司馬策被婁中貴一叫,這才從沉思中回轉過來。
    “何事?”
    “哦,太後娘娘方才派人來傳話,問殿下身子可好些沒有,要不要再派幾個太醫去北府。”
    司馬策想了想:“就說無礙。”
    婁中貴領命退下。
    剛要出門時,司馬策又叮囑了一句:“說易卿從苑州尋來了一個名醫替王弟瞧病,就不用再使太醫去了。”
    ……
    易禾剛出宮門,迎麵就遇見了蕭紀。
    她方才在禦書房逗留過片刻,蕭紀就算走得再慢,他們也不能在此處偶遇。
    所以他是特意在這裏候著的。
    “你是有話同本官說?”
    易禾沒同他寒暄,直截了當問了出來。
    蕭紀依然恭謹行禮:“學生鬥膽,方才在禦書房聽見陛下跟大人商議太學品撰一事。”
    “學生有些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易禾腳下沒停,邊走邊問:“說說何妨。”
    “既然要定品,家世已然不可更改,但品狀卻不盡相同。”
    “學生以為,可讓生員互相撰寫品狀,再由授業的博士逐一品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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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禾聽完,自己琢磨了片刻。
    這些生員終日在一起進學,連食寢也都在一處。
    他們的德行才學,同窗和恩師最是了解。
    在大中正開缺,又沒有能服眾的方略頒詔之前,這確實算是一個既公正又迅疾的法子了。
    她下意識點了點頭:“本官覺得你這個主意,或許可行。”
    “隻是有一點……本官擔心他們拉幫結派,互相攻訐。”
    蕭紀卻說:“這不正是大人樂見的嗎?”
    因為他走在易禾身後一些,所以瞧不清說這話時的神色。
    於是易禾住了步子,偏過半個身去看他。
    “你膽子不小。”
    蕭紀再行禮:“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大人寬恕。”
    “算了。”
    易禾不得不承認,蕭紀實在聰明。
    今年釋褐的太學生,沒有一個能成氣候。
    隻不過礙著新製不禁前人的規矩,他們還是要走中正定品入仕的路子。
    而據她所知,這裏麵的幾個紈絝頗有些家世。
    若是品狀再被高定,入仕最低就要授個六品。
    六品,她調教了好幾年的白青才是六品。
    公西如在察舉中被各曹爭搶的才子,也是六品。
    那些隻知道混日子的紈絝,憑什麽六品。
    所以蕭紀說對了,她巴不得這些學生品狀低一些,隨便授個胥吏就好。
    互撰品狀,他們自然不願意給別人做嫁衣。
    所以,大家都拿不到高品,確實是她樂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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