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折戟沉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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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若自誕下小世子後,日子便像浸在蜜糖罐裏一般。
雕花窗欞透進的晨曦,映著母子相偎的剪影,繈褓中那張玉雪可愛的小臉,每每吮著指頭時都會露出兩個梨渦,總惹得沈安若忍不住用手指輕戳。
金鈴鐺在小世子嫩藕似的手腕上叮當作響,伴著廊下百靈鳥的清啼,沈安若也常常遙窗而望,幻想著小世子長大後的樣子...
——他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齊麟?畢竟,他的眉眼幾乎和齊麟一模一樣。
——他會不會如齊麟那般狂妄、難懂,怕是世上能懂齊麟的人也斷無一二。
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齊琛莫要像齊麟得好——肩上的擔子重,又絕不討喜。
可,不像齊麟又如何能掌管下四十三萬鎮北軍呢?
這世間多得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之事,想要真正做到十全十美也幾乎不可能。
——也罷,還是看孩子怎樣抉擇吧,若齊琛長大後無德無能,壓根就無法承繼北疆,那還不如趁早做個閑散王爺。
然,作為母親又多有不甘,今日決定放手隨孩子自我發展,明日又打破念頭誓要將齊琛磨煉成下一任北疆之主。
這種思緒很矛盾,矛盾在到底是抓是放,到底該任由發展,還是該時時鞭策。
對於鞭策這種事,沈安若也算頗有經驗。
她並不是鞭策者,反倒是常被鞭策的那個人,而,時時鞭策她的也是齊麟。
要說起她這位百變小夫君也著實有幾分能耐,能讓她一個什麽都不懂的武將之女成為鎮北軍統帥,並在北疆擁有絕對話語權。
但,再一細想,真正有能耐的又絕非齊麟,而是她的師父顧英鳶。
——齊麟作為顧英鳶的獨子,身體中自然流淌著顧英鳶的血脈。雖說顧英鳶並不常伴齊麟左右,可將齊麟帶大的也是先帝,能被先帝悉心教導,豈不也全憑老鎮北王齊烈和顧侯的功勳和能耐...
——再則,顧英鳶在生下齊麟之前便就收養了十八位女孤,外加一個顧念。眼下,十八女將自不必說,已然成了齊麟的最強助力;顧念也總攬北疆暗網組織,成了最深不可測的存在。
——所以啊,這繞來繞去,她沈安若還是要成為第二個顧英鳶...
她突得靈光一閃,這才發覺原來趙瑾睿、柳霖霖,杜芸卿、方莫,甚至連十八女將和顧念,全都是齊麟刻意留在她身邊的良善賢士。
——所有的一切都有跡可循,真正想讓你快速成長的人永遠是不動聲色的,也永遠是悄然無息的,這也恰印證了齊麟的冷酷無情和冷眼旁觀。
是的,冷酷無情外加冷眼旁觀...
當,齊麟以三十八萬鎮北軍為聘,在成婚當日就強攬沈安若獨自麵對北戎十萬先鋒軍時,怕是齊麟已在布局。
當,齊麟對北疆政務不管不問,亦對建造夙城漠不關心時,沈安若已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大將風範和鎮北王妃的威嚴。
若不是這些滴水成川的積累和經驗,她沈安若又怎能主持大襄武舉,並受萬民追捧呢?
而,在這過程中,在她遇到困難、難以突破限製時,齊麟總是不見身影,甚至視而不見。
起初,她有足夠理由去懷疑齊麟並沒有想象中的重視她,齊麟更在成婚以來從未言出過愛。
她也曾抱怨、自憐過,可在她逐一突破限製、從一開始質疑自己是否能做好到獨立完成諸事後,她便也對齊麟沒那麽依賴了。
這變化是顯而易見的——在一個人什麽都不懂時,總會不自覺地想要尋求幫助,也會很自然地想要仰仗身邊真正有能力的人。可身邊真正有能力的人又總對她愛搭不理、甚至幹脆遠離下,那她也唯能咬緊牙關、硬著頭皮一點一點地去做。
時至今日,再去重新審視齊麟,齊麟反倒從未輕視過她,也從沒有半分不信任,若真有就絕不會將北疆基業全然交付,更不會將北疆百姓的生死存亡全係於她一人身上。
這也使她想通了一個道理,若想讓一人有多大的成就,就要給予對方多大的資源和助力,就算再不濟也要確保對方有獨立成事的能力。
在這期間不能生出憐憫,也不能狠不下心,亦不能使其再有想要依賴的念頭。
而,這又並非是一種萬無一失的辦法。
事實上,也根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辦法。
正如,在溺愛中長大的孩子,必會在走入社會後遭受更多磨難;在打壓下長大的孩子,也必缺少家庭的關懷和關愛,甚至會從心底排斥家庭和父母。
這恰也印證了一句哲理——任何事物都會以對立的一麵出現,再以另一麵進行回饋。
——這句話不是別人說的,而是我說的,且是剛說的。
此刻,沈安若也想到了這句話,可事物都會以對立的一麵出現又是必然的,再以另一麵進行回饋則又需要契機和自悟。
什麽意思呢?
其實很簡單,正如一個在溺愛中長大的孩子一樣,在她遭受社會毒打時,是否會怨恨父母曾經的萬般溺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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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一個在打壓中長大的孩子,沒有家庭觀念,更沒有想要自己組建家庭的想法,是否也會將根源全都怪在父母身上呢?
前者,在不自悟、不審視自己的情況下,要麽繼續躲在父母的羽翼下,要麽就做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後者,在不覺悟下,也很難找到摯愛和值得托付的人,因為他壓根就不相信家庭會為人帶來美好。
所以,很多人總會將千錯萬錯怪罪在他人身上,直到窮途末路、萬劫不複。
隻有少數人會以另一麵進行回饋,覺醒到曾經的溺愛有多幸福,溺愛並不是父母的錯,而是父母表達愛的方式。
能感受到愛的人,自會感恩進行回饋;感受不到愛的人,縱使活在蜜罐裏也體會不出一絲甜意。
在打壓中長大的孩子也是同樣的道理,當他意識到曾經的打壓有多重要,能使他早早成長快速適應沒人慣著自己的社會環境,也自會感激父母的良苦用心。
然,諸如此類的問題,怕也永遠無定數,卻終離不了陰陽互轉、此消彼長。
現在,沈安若已在算著柳霖霖臨盆的日子,她急切需要和柳霖霖探討一番,因為孩子終是孩子,她自己也終是自己。
凡事自己可以大膽去嚐試,可孩子呢?
她相信,任何一位父母都不想讓孩子出現半點偏差,也斷不想使孩子行差踏錯。
若她沒記錯的話,待為齊琛舉辦完百日宴後,柳霖霖的孩子也該降生了,屆時,她也想守在柳霖霖身邊給予最真摯的回饋...
九重宮闕的琉璃瓦映著漫天霞光,天雀街車馬如流水般綿延十裏。
聖駕出行,一眾朝臣的車馬紛紛避讓,他們要去往同一個地方,那便是鎮北王府。
齊琛的百日宴可謂是盛況空前,早已超越皇子降生,全然已是舉國同慶的景象。
鎮北王妃沈安若身著海棠紅蹙金翟鳥紋宮裝,發間九尾鳳釵銜著的東珠垂在額前,懷抱裹著明黃繈褓的齊琛端坐主位。由六大女將分立護之。
小世子齊琛蹬著繡五蝠捧雲紋的小錦靴,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揪住沈安若垂落的流蘇,咯咯笑聲清越如碎玉落盤,滿是喜氣和貴氣。
巳時三刻,當明黃儀仗伴著龍涎香的氣息升起,滿室珠翠交輝的命婦們霎時退於兩旁,當今聖上蕭文景率文武百官上前拜賀,隨著蕭文景彎下腰身朝沈安若行拜禮,萬人也跪作一片。
——沈安若是蕭文景的大嫂,大嫂為大哥齊麟誕下小世子,厥功至偉,蕭文景也理當拜之。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蓋聞天祚明德,篤生賢胤。今鎮北王嫡長子,毓慶璿源,應期誕育。茲者乾坤協吉,宗社垂庥,特頒綸綍,用昭寵錫。一賜名曰「琛」,取《詩經·魯頌》「來獻其琛」之義,冀克紹箕裘;二賜赤金長命鎖一具、白玉螭紋佩一方、織金繈褓十襲;三敕光祿寺日供乳母膳羞,歲增親王祿米五百石;四敕禮部擇吉告太廟,翰林院撰《賀世子誕辰表》以彰慶典;五晉其母沈氏為大襄國夫人,賜翟冠霞帔;六加封世子齊琛為武寧侯,食邑千戶。爾其謹守藩維,茂膺景福。布告天下,鹹使聞知。欽哉!”
沈安若起身行拜禮,並俯身展臂接過聖旨。
待她直身,皇帝蕭文景已在逗弄齊琛,眼角細紋裏正漾開著笑意。
就在這時,王府外突傳八百裏加急文書,傳令兵渾身是土,盡顯狼狽,其神情凝重,眉眼深陷,全身神經似已緊繃到極致。
傳令兵自打步入王府後,便無法正常行走,連滾帶爬,聲聲啼吟。
“陛下...陛下...西南邊關八百裏急報,鎮北王...鎮北王戰死!”
蕭文景聞言,眸光瞬間呆滯,整個身子在微微側擺間已如木頭。
沈安若一陣猙獰,驟然捂住心口,頭頂金釵瞬落一地,月華第一時間攙扶住了她,她的身體在月華的懷中連續起伏著,似已難以喘息。
蕭文景赫然怒喝:“你說什麽?!再說一遍與朕聽!”
傳令兵渾身顫抖,早已嚇尿,“鎮北王齊麟率兵深入遏摩國製止叛亂,不幸被遏摩國叛將射殺於馬下,眼下屍身就在鎮西軍大營中,隻等陛下聖裁呀!”
蕭文景猛地散步退身,神情恍惚間碎語喃喃著,“這...這不可能...朕的大哥怎能死於他國境內...朕的大哥絕不會死!絕不會死!”
他已激動到極致,肢體動作已然無了威嚴,像極了一頭出籠的猛虎,跨步揪起傳令兵,再次喝道:“你可知,謊報親王戰死是何罪名?!”
傳令兵淚水直流,泣不成聲,“屬下絕沒謊報軍情,還請...還請陛下定奪如何安置鎮北王的屍身...”
“曹傑逾呢?鎮西軍主帥曹傑逾呢?他為何不來見朕?!”蕭文景已然失了分寸,幾乎瘋狂地怒吼著,“不!不不...快為朕備馬,朕現在就要趕往鎮西軍大營一探究竟!曹傑逾若真讓大哥命喪遏摩國,朕定會親手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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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百官跪諫,“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陛下三思呀。”
“三思?”蕭文景擺動身姿哭笑不得,連連顫語,“朕的大哥都死了,你們居然還要朕三思?你們也該殺!該死!”
“傳朕旨意,集結天下兵馬!朕要禦駕親征!”
“陛下!”沈安若不知何時恢複的神誌,她在喝出“陛下”兩字後,已然出現在了蕭文景的身後,“吾乃鎮北王妃,亦是四十三萬鎮北軍的主帥,若為吾王昭雪恨,必當由吾親自去辦!”
蕭文景一頓一頓地轉身,用一雙充滿絕望的眸子凝視著沈安若,忽落淚失聲,隨之蹲地,嚎嘯而哭。
沈安若沒再理會他,她也絕沒時間理會他,“傳本妃令,命建造夙城的十萬鎮北軍火速趕往鎮西軍大營;命父帥沈天挐守好天瑙城;六大女將即刻隨我趕往鎮西軍大營!”
她揚臂一揮,烏騅馬已從後院躍出,六大女將曲指吹響口哨,又引得六匹戰馬躍姿縱蹄。
沒等沈安若上馬,柳霖霖已攔下了她,“安若,景都城外還有五千鎮北軍,你將五千鎮北軍和五萬京畿駐軍都帶上吧...”
她眸光真切,雖即將臨盆,卻堅毅果敢,亦在第一時間從懷中掏出了京畿駐軍大營虎符,並遞在了沈安若手中。
沒曾想,沈安若果斷婉拒,並朝正在啼哭不斷的齊琛望去,“霖兒,琛兒就拜托你了...”
柳霖霖淚流如注,戰戰兢兢地回道:“我必用命護好琛兒,可安若...你也要完好無缺的回來...琛兒已沒了爹,琛兒不能再沒有娘...”
沈安若的身子不禁微擺,她本該一把抱住柳霖霖尋求安慰,可她卻強忍下了萬千悲痛,硬是沒有展露出一絲軟弱。
不光如此,她的眸光也越發狠厲,終在雙眼通紅猶如沁滿鮮血之時,蹬馬拔身,揮鞭而去。
夜幕降下,寒風無情地吹動著蕭文景的額發,蕭文景卻無動於衷猶如木石。
他這一整日都沒有動,確切地說,他從蹲身嚎哭的那一刻開始就沒再做出過任何動作。
貼身內侍已勸過不下百次,文武百官也已哀求過上千次,他都如沒了魂魄般一動不動。
現在,他終於抬起了雙眸,看到的卻是鎮北王府的滿目蕭瑟。
——今日本該是個舉國同慶、人人歡喜的日子,他想不明白為何會成了如今的模樣。
——他覺得他對不起齊麟,更負了天下人,無盡的自責在撕咬著他,無盡的痛苦也在啃噬著他...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突得翻身倒地,在倒地的一刹那他也低吟出了一句話,“冊封鎮北王妃沈安若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統領大襄全域兵馬,違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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