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各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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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闕閣”被查封的邸報尚未送達,景都城上空的信鴿便已歸巢。
當,各府衙管事解下鴿足上那輕飄飄的竹筒時,指尖觸及的卻是令人不安的空蕩。
——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一絲風聲,隻有那刻意的、意味深長的空洞。
這空無一物的竹筒,如一張沉默的催命符,仿佛在冷冷昭示著四個字——要變天了。
夜幕降下後,六部燭火通明,就連大理寺、景都府衙、乃至禦史台都無官員走出,他們像是皆在等待著什麽...
這等待是一種煎熬,因為沒人能說清到底要等什麽,單是這一點就足以令人抓狂。
刑部書房,空氣已然凝滯,刑部尚書鄭崇業用那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紫檀大案的邊緣,指節嶙峋,白得發青。
案頭那盞冰裂紋瓷杯裏的殘茶早已冷透,杯壁凝著渾濁的水汽。
他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裏布滿血絲,像兩顆嵌在枯骨裏的劣質瑪瑙。
一份薄得可憐的卷宗攤在案上,墨跡幹涸,紙頁在燭火下也變得脆黃。
鄭崇業已在這卷宗上停滯了多時,其內容也是有關於素棠的。
不過,其內容是長是短,是詳實點還是摻點假卻又是一門極大的學問。
顯然,鄭崇業已打算棄掉素棠。
可這一做法卻又絕不高明,最高明的做法也是從未和素棠有過交往。
然,自打皇城司的信鴿落入刑部後,他怕是已無法與素棠完全撇清關係了。
既無法撇清關係,就要苦思冥想該是怎樣的關係;這也不難理解,朋友尚能分為點頭之交與刎頸之交,那這關係自然也能分為被迫和自願。
他與素棠相交當然不會存在被迫的成分,可若是不得不結交素棠...或是,素棠那藏有他的什麽把柄,那是不是也能扮演成一個受害者了?
他想到這裏已感頭痛欲裂,因為任何一種說法都要有完整的邏輯去圓、去形成閉合...
盡管幾隻信鴿成不了什麽罪證,但他一生經營卻絕不能毀於一旦。
“來人啊,讓孟大人前來見我。”
書房外,人影一揖,便疾步而去。
片刻後,刑部侍郎孟廣檜更顯匆匆,入書房前還不忘整理一下官服。
“尚書大人,可有事吩咐下官?”
鄭崇業忙招呼孟廣檜坐下,並為其添了茶,隨之,含笑落座一旁。
“孟大人,你是知道的...自打你女兒孟瑤失蹤後,我們刑部上下可都沒閑著。該查的地方也查了,該派往城外尋找的人也派了,可遲遲未有消息,也非你我之願,但,我們刑部終是已經盡心盡力了...”
“這按道理說呢,我們都是自家人,也皆為聖上辦事。隻是,這些年刑部難免有需要麻煩他人的地方,而,“雲闕閣”的素棠大人又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人物。說實話,本部堂平日裏確實和素棠有過交際...”
“這也是不可避免的,不止本部堂,想來這景都城內大小官員也都與素棠極為親近...這不都是奔著能為聖上好好辦事去的嘛。”
“可方才...聽說靖朔郡王親自帶兵查封了“雲闕閣”,本部堂雖知素棠已在三日前就被帶至了皇城司,可也壓根沒料到會如此嚴重呀...對於,素棠所犯之事,本部堂更是一無所知呀。”
孟廣檜眸光停滯間,似已明白鄭崇業想要表達什麽了...
在鄭崇業說話期間,他雖一直垂眸緊盯著手中茶盞,細磨著茶蓋,心裏卻是亮堂得很。
“尚書大人是想讓下官找靖朔郡王...說明一些情況嗎?”
鄭崇業連連擺手,“不不不,不是說明情況,是想讓孟大人引薦一下,本部堂想親自拜訪一下靖朔郡王。”
孟廣檜,遲疑道:“這...這恐怕不妥吧...畢竟,下官也沒和靖朔郡王見過幾麵,更不曉靖朔郡王的喜好,萬一有所冒犯...”
“不會。”鄭崇業雖始終帶著一臉柔笑,打斷孟廣檜的話時卻是斬釘截鐵、威嚴有力,“本部堂都聽說了...聽說孟大人曾在鳳鳴橋畔懇求過靖朔郡王,郡王不僅親自攙扶起了你,還應下了你的請求...這足可說明郡王對你並不反感,還甚是欣賞呢...”
“欣賞?”孟廣檜,淡淡一笑,“怕是郡王爺同情本官多一些吧...”
鄭崇業當即拍了拍孟廣檜的肩頭,一本正經道:“本部堂知道...本部堂都知道...孟大人你畢竟尋不到了女兒,可尋不到並不代表著就永遠找不到了呀。此次,靖朔郡王如此興師動眾應是已掌握了什麽線索,本部堂相信貴女失蹤案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孟廣檜斜了一眼鄭崇業,試探道:“尚書大人,下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鄭崇業撩袖,豪氣道:“我們都共事這麽多年了,還能有什麽不能講的?”
孟廣檜慢飲一口茶水,似在暗暗積攢勇氣,在茶盞下移間,不緩不慢地說道:“尚書大人當真不知素棠這次所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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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鄭崇業萬分肯定地回了兩字,這兩字快如閃電,根本容不得孟廣檜再往下想,“本部堂知道孟大人在顧慮什麽,但,孟大人...你是知曉本部堂的,就算本部堂再渾,也斷不敢替素棠隱瞞一點呀!再則,萬一素棠真與那景都貴女失蹤案有關,屆時,本部堂豈不也要吃不了兜著走嗎?”
他又順勢將手掌放在孟廣檜的手背上,“孟大人...還請你放心,本部堂是絕不會做出對不住你的事的,還請孟大人莫要多慮呀...”
他突又收回手臂,重重一歎,“其實,本部堂也不想這般麻煩,靖朔郡王呢雖是一介女流,卻是鎮北王名正言順的王妃,其不僅掌控著整個北疆,還是鎮北軍的統帥。本部堂也不想與她多有牽扯,可誰讓皇城司的那幾隻信鴿落在了刑部呢...”
“既落腳於刑部,就意味著刑部與“雲闕閣”有所往來。可這所謂的往來,你也是知道的,不過就是一些所需的情報。“雲闕閣”怎麽說也是景都城內數一數二的秦樓楚館,平日裏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也多去往那裏消遣,亦是匯聚情報的地方,我刑部既主管刑法,又怎能不網羅一些情報呢...”
孟廣檜,微微點頭,“下官知曉尚書大人的難處。自我大襄建國以來,門下省便基本無了實權,對官員的管轄處罰也全都歸了大理寺,我刑部也隻是執行機構而已,那是處處受人限製啊...”
“這些年多虧尚書大人您運籌帷幄,才保我刑部沒出現過什麽大錯,手下的弟兄們也都感恩著尚書大人。此次,尚書大人之所以想拜訪靖朔郡王,說白了還是為保刑部無事,下官既知曉了大人您的良苦用心,又豈能不幫大人引薦一下郡王爺呢...”
鄭崇業聽後雙眸一頓,再看向孟廣檜時眸中已全是感激,“好,好好好呀...那孟大人,我們現下就略備薄禮去趙府麵見郡王爺吧。”
“現在?”孟廣檜猛地一怔,“眼下這時辰是不是有些晚了,要不...明日?”
鄭崇業思量了片刻,終緩慢點頭道:“好...那便明日。”
皇城司地牢是破敗的,遠不比刑部大牢的環境。
作為曾經的宮禁宿衛,執掌著宮門鑰契,亦構成著帝王最內層的防線。
其地牢,也是羈押重犯之處,雖無最終審判權,卻可動用酷刑逼供,再移交於大理寺。
可,江晦接下皇城司正使時,已被聖上隔除在親信範圍之內,沒人知道當今聖上身側誰在頂替著皇城司的職責,這也成了不敢言說的隱晦之事。
要說聖上身側沒有如皇城司一般的機構存在,那恐怕也是不會有人信的。
單是密探,也就是皇城司中的察子,就必不可少。
否則,又要如何監視軍隊動態、官員言行和民間的流言蜚語呢?
就更別說滲透敵國,掌握敵國情報了。
這些年雖無人敢提,也無人敢為皇城司鳴不平,但,眾朝臣卻皆明白這其中的玄妙。
隻是,不受待見的皇城司也逐漸被眾朝臣輕視,以至於修複地牢的銀兩都遲遲未有撥付。
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皇城司地牢該是怎樣的情形。
地牢深埋於皇城司衙署地下三丈,終年不見天光。
石壁沁出的水珠沿著黢黑的苔痕滑落,在死寂中砸出空洞回響,如同惡鬼低吟。
牆角火盆煨著幾枚烙鐵,暗紅的光暈映出壁上懸掛的鎖鏈、鐵蒺藜,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鐵鏽與腐肉的腥氣。
素棠就蜷縮在最角落的陰影裏,身下隻有一堆黴爛潮濕的草秸。
肮髒破爛的單衣裹著他那皙白透著鐵青的身軀,他的臉依舊嫵媚卻再無了微笑。
他至今都沒想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麽錯,望著腳下沉重的鐐銬,每一次微動他都能綻出嫌棄到死的眸光。
他怕是已撐不住了,一個極其愛美又愛幹淨的人又怎能受得了這般折磨,哪怕多待一刻他都能感受到身體在被汙濁腐蝕,且還滲透著骨髓。
這是一種無論怎麽洗都洗不掉的屈辱,他恨趙瑾睿、他恨柳霖霖,他每每都想破口大罵“趙瑾睿和柳霖霖到底算是個什麽玩意,竟敢真將他素棠關在這裏!且還是無故關押,不知所謂!”
可他最恨的卻又是蕭文景——整整三天了,蕭文景都未露過麵,就算不願來這如地獄般得肮髒地,也完全可以下道聖旨,哪怕是帶來一句口諭,也能救人於水火之中...
現下,素棠的神情有多平靜,他的內心就有多瘋狂,他要毀掉這一切,毀掉大襄,毀掉沈安若,更要將蕭文景刀刀淩遲,放幹其最後一滴血。
他自認是一個偉大的人,一個偉大到足以感動自己的人。
——他曾在蕭文景最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也曾在蕭文景最不知所措之時替其做下決斷;很多時候他都在想,這世上大概沒有人能比他對蕭文景還要好了,假如有一人能這般對他好,他定以命護之,絕不會讓對方受一丁點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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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蕭文景算是負了他嗎?
——應是負了,還是那種徹頭徹尾、不留一絲情麵的辜負!
所以,有些傷痛又要如何原諒?
這世間本就有著數不盡的不可寬恕的傷痛,恰巧體現在了素棠的身上,隻需有這一次刻骨銘心的教訓,他便已有了摧毀一切的理由。
或許,蕭文景也希望他早點死去吧。
——一個知曉太多帝王秘密的人又怎能長久存活?何況,那秘密還如此不堪,應也是蕭文景最想銷毀的一段曆史。
但,趙瑾睿也隻是將他關在這裏,既沒審問,也沒動刑,這又不像是要趕盡殺絕,倒更像是想拖延時間。
那麽,拖延時間又對趙瑾睿有什麽好處呢?
——趙瑾睿是想在這段時間內毀掉他的一切嗎?可他所擁有的也不過就是一座取悅男人的歡愉之所,那地方的確有數不盡的金銀珍寶,然,趙瑾睿又何時在乎過那些黃白之物呢?
他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就在這時,一個獄卒拖磨著靴底走來,臉上除了慵懶,就隻剩下了輕蔑。
那獄卒將一個豁口粗陶碗從柵欄縫隙塞入,碗裏是半碗渾濁發綠、漂著爛菜葉的糊狀物。
獄卒沒有說話,素棠更不想說話。
盡管,他剛被關入地牢時,還企圖通過嚇唬鎮住獄卒,好從獄卒口中打探點什麽。
可麵對獄卒的次次冷漠,他已然不想再浪費口舌和精力了。
他也絕沒精力再浪費到獄卒身上,因為如豬食的飯菜,他是斷不會去動一下的。
——他是高貴的素棠大人,也是人人敬仰、就連朝廷官員都要看其臉色做事的通天人物,又怎能去食用豬食呢?
——不,他不能;就算餓死也不能。
這是他的底線,亦是他的原則,這原則可能在旁人眼裏根本就不算是原則,但於他而言,卻是最基本的原則。
然,使他沒想到的是,這次獄卒竟開了口,也是他打入地牢後第一次有人對他開口說話。
“我知道您金貴,可就算您再金貴也不能活活餓死吧?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對...“好死不如賴活著”。趙大人既沒下令處死你,那你就還有出去的機會。別到時能出去了,你卻先把自己活活餓死了...”
素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他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般抬起頭,亂發縫隙間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眸子依舊異常的平靜,平靜得就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隻有一片死寂的虛無,“你終於肯與我說話了...你可否告訴我,我到底犯了何事?”
獄卒淡淡一笑,“說實在的,我也不知你犯了何事。這既無文書,也不需要動刑的,就算我已做了三十年的獄卒,也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的。”
素棠的臉上沒有變化,再次問道:“那你可知外麵都發生了何事?”
獄卒側揚了下顎,先是回味了一番,然後含笑咂了一下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素棠冷冷地看著獄卒,在聽。
獄卒,接著說:“你的“雲闕閣”呢,我是去過的。單是空氣裏就浮動著甜膩暖香,再偶爾飄過混雜著頂級胭脂與女子肌膚的溫軟氣息,那可真是一銷魂處呀。隻可惜...怕是以後都不會再有什麽“雲闕閣”了...”
素棠,微聲道:“沒有可以再建,這沒什麽好可惜的。”
獄卒瞥了素棠一眼,直搖頭道:“建不了咯...就算你能建,也絕不會再有花魁謝好了...”
“你說什麽?”素棠突得蹬腿,一把握緊柵欄,“謝好出了什麽事?你快告訴我,是不是謝好出事了?”
獄卒,緩歎道:“和你一樣,此刻也在這皇城司地牢中...”
素棠的瞳孔猛地一縮,垂落手臂間已然完全呆滯。
過了良久後,他才低聲喃喃道:“看來,他真的回來了...”
獄卒再次搖頭道:“你看,魔怔了不是?你如今被關著,就不要總想著外麵的事了,就算我告訴你,你不是也無能為力嗎?”
“我知你擔心謝好,誰讓人家謝好天姿國色、驚才絕豔呢?你既是“雲闕閣”的掌櫃也就定與謝好有過雲雨之歡,你也該知足了...總好過我隻能遠遠地看著強吧?”
“行了,趕快吃飯吧...你們這些富貴之人啊,就算再怎麽落魄,也是我們普通人永遠羨煞的對象...真不知你還有什麽好委屈的...”
“不,他不可能回來...若,他真的回來了,那也隻能是惡鬼...”素棠已然聽不進獄卒的任何言語,仍在低吟不斷,“對,惡鬼...索命的惡鬼!”
獄卒不以為然地擺手道:“得了吧,還索命的惡鬼呢,你自己都快成鬼了...走了,老子還要睡覺,我可沒工夫聽你說什麽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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