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寒淚落肩:霜刃折草有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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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粒子打在刑部大獄的青石板上,吳天翊玄色披風下擺掃過結冰的水窪,腰間血玉墜在獄卒火把的映照下泛著暗紅。
    剛到甲字牢門口,孟五便疾步迎上,他躬身一禮壓低聲音“小王爺,王總管在裏麵 —— 說是奉司禮監掌印太監曹公公之命,來‘探望’先世子妃母子。”
    吳天翊鳳目微眯,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披風扣上的玄鐵鷹紋,不過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嗯,帶我進去見嫂子!”
    當他推開牢門的刹那,一股混著龍涎香的暖意撲麵而來,此時牢房裏竟燒著鎏金手爐,炭火燒得劈啪作響,青灰色磚地甚至鋪了層厚厚的氈毯。
    牆角立著半人高的銅熏籠,楚端夢身上披著的月白狐裘,連麵前矮幾上的青瓷碗,都與王府膳房的形製無二。
    王承恩垂首立在炭盆旁,八字眉笑成彎月,布滿褶皺的眼角幾乎要蹭到凸起的顴骨。
    他正用銀匙攪著碗裏的參湯,聲線軟得像團棉花:“世子妃您瞧,這是南邊進貢的雪燕,咱家特意讓小廚房燉得爛熟 —— 您和小公子遭了這罪,咱家瞧著心裏頭跟針紮似的……”
    說著竟抬手抹了把並不存在的眼淚,蟒紋玉帶隨躬身動作勒出腰間贅肉,諂媚的姿態與太監總管的身份判若兩人。
    見吳天翊進來,王承恩立刻堆起滿臉褶子躬身行禮,蟒袍玉帶在炭火映照下泛著油光:\"哎喲世子爺可算來了!咱家正跟先世子妃念叨呢,說您這份孝心真是感天動地......\"
    他刻意拔高語調,眼角餘光卻瞟向吳天翊 —— 隻見少年世子正望著牆上新掛的織錦壁毯,又掃過炭盆邊小文博捧著的白玉食盒,嘴角噙著抹似有若無的笑。
    吳天翊走到孩子身邊,見他正小口啃著鹿肉脯,伸手替他擦掉嘴角碎屑,這才轉向王承恩拱手道:\"有勞總管費心。\"
    他目光落在銅熏籠裏嫋嫋升騰的龍涎香上,語氣平和卻暗藏機鋒:\"隻是這貢香性燥,怕孩子受不住熱氣。\"
    王承恩心領神會,方才楚端夢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還在眼前晃 —— 她袖中藏著東西,顯然是吳天翊的暗線。
    他幹咳兩聲,肥碩的身子晃了晃:“是是是,咱家疏忽了!世子爺您瞧這炭盆,要不要挪遠些?” 說著便往後退了半步,故意撞得矮幾上的碗叮咚響。
    楚端夢攥緊狐裘的手指微微發白,終究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吳天翊卻忽然笑道:\"總管今日送的物件,倒讓這牢裏添了幾分燕藩的暖意!\"
    他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掃過王承恩蟒袍上的纏枝暗紋,\"改日定當親往司禮監,向曹公公當麵致謝!\" 這話說得客氣,卻已是下逐客令。
    王承恩立刻躬身至氈毯,幾乎要將腦袋埋進胸口:\"世子爺言重了!咱家先去外頭候著,您與先世子妃慢慢說體己話!\"
    他朝楚端夢福了福身,轉身時故意放慢腳步,眉頭先皺後展,隨即嘴角勾起抹了然的暗笑,搖著肥碩的身軀退了出去。
    楚端夢望著牢門合上的縫隙,鎏金手爐的熱氣混著龍涎香撲麵而來,卻驅不散她心底的寒意。
    王承恩方才那副諂媚到脊梁彎折的姿態,與前日趙一傳信時的凝重神情判若兩人。
    袖中藏著的蠟丸硌得掌心生疼,趙一的密語仍在耳畔震蕩,而王承恩那番 “三郡膏腴換赦令” 的驚世之談,更讓她如墜冰窟。
    朔方渡口的黃河鐵索、五原草場的萬匹戰馬、上郡鹽池的皚皚銀霜,這三地若並入燕藩,足以讓北境貧瘠之地化作富庶糧倉,五十萬大軍擴編的權柄,更是能讓燕藩鐵騎從五萬銳士躍升為撼動天下的戰力基石!
    王承恩的描述雖似誇張,可吳天翊 “連想都未想便應允” 的決絕,卻讓她指尖冷得發顫 —— 這哪裏是救人,分明是拿燕藩十年霸業換她母子二人的性命!
    “自己和文兒…… 竟在他心裏重過燕藩根基?” 楚端夢無意識攥緊狐裘,指甲幾乎嵌進柔軟的毛領。
    若這消息傳回燕王府,那些隨燕王浴血打天下的老部將,該如何看待這位舍棄三郡要地的世子?
    若他因此被宗室非議、被將士質疑,自己豈不成了禍亂藩國的罪人?
    炭火燒得滿室燥熱,她卻覺得後頸寒氣森森,仿佛已看見燕王府議事廳裏,老將軍們拍案而起的怒容,聽見北境哨兵望著三郡地圖時,那聲沉重的歎息。
    “不,不能讓他為我們母子背上千古罵名……” 此時楚端夢猛地抬眼,正對上吳天翊投來的目光。
    “嫂子,” 吳天翊忽然蹲下身,輕輕摸了摸文博的小腦袋,燭火在他鳳目裏凝著沉沉暖意,“今日瞧著氣色好了些!”
    他忽然壓低聲音,玄鐵護腕蹭過狐裘的冷響被炭火爆裂聲吞沒:“袖裏的藥丸不必用了,明日早朝後我便差人接你們去鴻臚寺 —— 這裏再好也不適合您!”
    楚端夢猛地抬眼,狐裘下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手腕:“翊哥兒!王總管說你拿三郡換我們…… 那是朔方的黃河渡口、五原的千裏草場啊!還有五十萬擴兵權…… 你怎麽能……” 她的聲音哽咽著發顫。
    吳天翊任她攥著,忽然反手扣住她的手背,掌心的溫度透過狐裘燙得她一震。
    他鳳目微挑,燭火在瞳孔裏燒出兩簇烈火:“三郡?” 他嗤笑一聲,指節重重叩在自己心口,玄鐵護腕撞出清響,“太後要那幾張畫在金冊上的廢紙,要它作甚?真正的燕藩疆土,在北境將士的刀鞘裏,在我們舉起長槍時 ——”
    他望著楚端夢泛紅的眼眶,語氣陡然沉下來,帶著冰河碎裂般的霸氣:“你們是我唯一的親人!燕藩可以沒有三郡沃土,但不能沒有兄長留下的骨血!”
    吳天翊的手指猛地收緊,將她的手按在小文博溫熱的背脊上,孩子均勻的呼吸透過狐裘傳來,像麵小小的戰鼓敲在兩人掌心。
    \"如果我連自己親人都無法保護,\"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裂帛般的銳響,\"那燕藩縱有千裏疆土、百萬鐵騎,與砧板上的魚肉何異?\"
    \"可是... 翊哥兒你這麽做...\" 楚端夢的聲音驟然哽咽,指尖顫抖著拂過孩子後頸的胎發,\"父王若知你拿三郡換我們,定會動怒... 宗室老臣的非議如刀,北境將士的目光似劍,你讓奴家如何心安?\"
    吳天翊忽然抬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將墜的淚,玄鐵護腕冰涼的觸感讓楚端夢猛地一顫。
    他鳳目裏翻湧著北境雪原的狂風暴雪,卻在望向孩子時化作繞指柔:\"父王臨行前給了我專閫kun)之權!\"
    楚端夢猛地抬頭,眼前的少年不過十六歲,玄色披風上還凝著未化的雪粒,可當 \"專閫之權\" 四字從他口中擲出時,那股碾壓一切的霸氣讓她指尖一顫。
    她望著他鳳目裏未褪的北境風霜,望著他掌心按在小文博後頸時驟然柔和的指節,心中翻湧起說不清的滋味……
    炭盆的熱氣蒸騰而上,模糊了吳天翊玄鐵護腕的冷光,她忽然想起王承恩說他 \"連想都未想便應允換親\"的模樣。
    \"專閫之權......\" 她喃喃重複,指尖無意識攥緊狐裘,卻觸到吳天翊覆上來的手掌。
    “翊哥兒,你也許尚小,有很多事你是真不懂!” 她猛地抬眼,燭火映著雙頰未幹的淚痕,嘴角扯出一抹比哭更難看的苦笑。
    那笑容裏翻湧著愧疚與痛楚,像北境寒冬裏被風雪摧殘的殘梅 —— 她望著少年世子鬢角未化的雪粒,忽然覺得喉間哽著塊冰:\"是嫂害了你啊......\"
    話音未落,她已猛地別過臉去,肩頭在狐裘下劇烈顫抖,狐裘下的手指死死掐進掌心,仿佛要將那股灼人肺腑的愧疚感掐進血肉裏。
    恍惚間,她似乎看見燕王府議事廳的檀木長案前,白發老將軍們怒目圓睜,鐵拳擊打桌麵震得銅燈盞嗡嗡作響。
    又看見北境哨卡的風雪中,士兵們裹著凍硬的甲胄,眼神裏滿是對少年世子的質疑 —— 那些畫麵與王承恩口中 \"舍棄三郡\" 的傳聞轟然重疊,化作萬千細針狠狠紮進心髒。
    若不是為了護她母子,這少年何需背負 \"擅權廢公\" 的罵名?何需將北境三郡這等藩國根基當作賭注?
    他能為自己做到這般地步,可他可曾知曉,自己此前又是如何待他的?
    那些深埋心底的猜忌、那些險些將他推入深淵的猶疑 —— 分明是時時想將他當作權謀棋子,甚至暗中默許過對他的算計啊!
    想到此處,楚端夢隻覺喉間湧上一股腥甜,指尖因用力過度而泛白,指甲在掌心掐出的月牙形血痕,竟透過狐裘布料滲出淡淡濕意。
    那濕意混著愧疚與悔恨,如同一把鈍刀在心髒上反複切割,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吳天翊望著她劇烈顫抖的肩背,鳳目中寒芒一閃而逝,他雖不知這女人與原身間曾有何嫌隙,卻清楚記得回燕王府後,她雖在府中事務上處處針對自己,卻總在外人非議時拍案而起:\"翊哥兒是燕王血脈,輪得到你們置喙?\"
    此刻見她這般模樣,哪裏還猜不透她心中翻湧的自咎?
    \"嫂子,\" 他忽然伸手扶住她劇烈顫抖的雙肩,玄鐵護腕的冰涼透過狐裘傳來,卻奇異地讓她一顫。
    少年世子俯身時,鳳目在燭火下映著沉沉暖意,竟帶著幾分難得的耐心:\"別再多想了!\"
    楚端夢猛地抬頭,淚眼朦朧中隻見他指尖拂過自己掌心掐出的血痕,輕笑地打趣道:\"嫂子,你以前護著我的情分,我都記著嘞!\"
    他頓了頓,指腹擦去她臉頰淚痕,忽然又輕笑一聲,那笑意裏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至於以前那些... 燕王府的後院官司,哪有不拌嘴的?\"
    這輕描淡寫的話語讓楚端夢一怔,愧疚感卻更如潮水般湧來。
    吳天翊卻忽然收緊手掌,玄鐵護腕撞出清響,語氣陡然轉硬,帶著北境鐵騎般的霸氣:\"但從今日起,再有人敢拿這事非議你們母子 ——\"
    他鳳目掃過牢門縫隙,仿佛能穿透獄牆望見滿朝文武,\"我會讓他知道,燕藩的刀除了殺蠻夷,還能把非議者的舌頭釘在午門城樓上!\"
    炭盆爆出火星,映著他腰間血玉墜的暗紅,他忽然抬手,用掌心覆蓋住她冰涼的手背,聲音低沉卻字字千鈞:\"父王那邊我自會去說,三郡交割的虛實他比誰都清楚!\"
    少年世子的目光落在她眼底深處,像極了燕王府後山上永不傾斜的石碑,\"你隻需記住 ——\"
    他頓了頓,鳳目中翻湧的是如鐵般的堅定:\"有我吳天翊你這個小叔子在,就沒人能讓你們母子受半分委屈!誰敢動你們,我便讓他與整個燕藩為敵,不死不休!\"
    話音未落,楚端夢猛地撲進他懷裏,狐裘蹭過他玄鐵護腕時發出細碎的聲響。
    二十出頭的女子埋首在少年微涼的玄色披風裏,壓抑許久的嗚咽終於決堤 —— 遠嫁中原的這些年,她像株被移栽的北境韌草,在燕王府的深宅與朝堂的風雨裏強撐著根係。
    世人隻看見她是先世子妃,是小公子的母親,卻忘了她也隻是個在權謀傾軋中惶恐求生的年輕婦人……
    此刻她終於在吳天翊懷中卸下所有防備,那滴砸在玄鐵護腕上的淚,寒意竟透過金屬滲進少年皮膚,讓他第一次真切感知到,這個看似堅強的女人心中,埋藏著多少被霜刃割碎的悲傷。
    她垂落的每一滴寒淚,都在無聲訴說著:“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