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玄袍染血亦溫軟,民心暗向燕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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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撲通” 一聲,此時就見張承宗雙腿一軟,竟生生跪在了雪地裏。
    他顧不上官袍沾滿汙泥,膝行著撲到吳天翊麵前,雙手死死攥著自己的頭發,聲音抖得不成調:“世子饒命!是下官教管無方!是下官教子不嚴!求世子看在…… 看在朝廷體麵的份上,饒這孽障一命!”
    他此刻哪裏還有半分吏部侍郎的體麵?
    那聲 “賤種” 像一道催命符,不僅要勾走張怙的命,連他的烏紗帽、家族的根基都要一並卷走。
    罵藩王世子為 “賤種”,往輕了說是 “大不敬”,往重了說便是 “謀逆”—— 若吳天翊咬住不放,別說他一個侍郎,便是背後撐腰的勢力,也未必敢蹚這渾水。
    張怙被父親這副模樣嚇傻了,方才的囂張被徹骨的恐懼取代,他癱在地上,褲腳竟滲出一片濕痕,喉嚨裏發出 “嗬嗬” 的哀鳴,連一句完整的求饒都說不出來。
    徐階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額角的青筋已突突直跳。
    他上前一步,對著吳天翊深揖到地,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凝重:“世子,張怙出言不遜,罪該萬死!老夫願以首輔之位作保,定將他革去功名、杖責百下,永世禁足府中,絕不讓他再踏出府門半步!”
    這已是近乎自損顏麵的處置 —— 革去功名、杖責百下,對吏部侍郎的公子而言,與廢人無異。
    可他知道,若不如此,今日之事傳進宮裏,別說張家,便是他這個首輔,都要被牽連進 “縱容辱罵藩王” 的渾水裏。
    吳天翊看著跪在雪地裏的張承宗,又瞥了眼麵如死灰的徐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緩緩抬手,不是扶張承宗,而是按住自己滲血的左臂,血珠順著指尖滴在雪上,像一朵朵淒厲的花。
    “徐閣老,” 他聲音平靜得可怕,“張大人教不好兒子,朝廷自會教!隻是這聲‘賤種’,我燕藩記下了!”
    這話不說 “饒”,也不說 “不饒”,卻比任何狠話都讓人頭皮發麻。
    張承宗聽著,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向後倒去,虧得身旁隨從眼疾手快扶住,才沒摔在冰冷的雪地裏。
    他這才明白,兒子那句 “賤種”,哪裏是罵吳天翊?分明是把他張承宗全家,都推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吳天翊冷哼一聲,那聲氣裏裹著北境的霜雪,砸在張承宗父子身上,讓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他懶得多看這對蠢貨一眼,轉頭對著趙一和馬三揚聲道:“走,做我們該做的事!”
    “是,屬下明白!” 趙一沉聲應道,臨走前還惡狠狠地剜了張承宗父子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似的,恨不得在兩人身上剜下兩塊肉來。
    他對著馬三使了個眼色 —— 意思是看好那祖孫倆,莫讓張家的人再使絆子。
    馬三會意,背著老者加快了腳步,玄色披風在雪地裏拖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吳天翊這才轉向那還在瑟瑟發抖的女子,先前眼底的冷厲早已褪盡,隻剩一片溫和,連聲音都放得像初春的暖風:“來,嫂子,孩子讓我抱吧。您自己能走嗎?”
    那女子望著已經走遠的馬三和老者,又抬頭看向眼前的少年。他站在雪地裏,玄袍雖染了血,卻絲毫不減那份清俊,眉眼彎彎時竟比畫裏的仙人還要好看。
    她懷裏的小丫頭不知何時止了哭,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瞅著吳天翊,小手指還無意識地摳著母親的衣襟。
    女子慌忙低下頭,懷裏的孩子蹭了蹭她的脖頸,帶著汗味的小腦袋讓她更覺局促,顫巍巍地往後縮了縮:“小王爺,不可…… 俺閨女身上髒,會汙了您的衣袍……”
    她說著就要把孩子往懷裏緊了緊,卻被吳天翊輕輕按住了手腕。
    他的指尖帶著點點血滴,卻意外地溫和,沒讓她覺得冒犯。
    “這有什麽?” 吳天翊笑了笑,伸手從她懷裏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動作生疏卻格外輕柔,“我家妹子跟她一般大,玩起來,比她還髒呢!”
    他說著,指尖輕輕撓了撓小丫頭的下巴,惹得懷裏的孩子 “咯咯” 笑起來,小巴掌拍在他胸前,沾著雪粒的手在玄袍上印下幾個淺淺的白印。
    吳天翊渾然不覺,隻低頭望著懷裏的稚童,眼底漾著化不開的溫和,連眉梢都染上了幾分少年氣的柔軟 —— 這副模樣,哪還有半分方才對那龜兒子時的凜冽?
    躲在街角幌子後的小媳婦們看得眼睛都直了,手裏的菜籃 “咚” 地撞在牆根,竟沒人顧得上撿。
    有個穿綠襖的姑娘忍不住拽了拽身邊人的衣袖,聲音發顫,帶著被戳中心窩的癡迷:“你看…… 你看他笑起來…… 比話本裏寫的還要俊……”
    另一個梳雙丫髻的少女早已紅了臉,帕子在手裏擰成了麻花,卻還是忍不住踮腳往前湊:“不光是俊呢…… 你聽他說自家妹子時那語氣,多疼人啊……”
    “可不是嘛!” 先前還替少婦捏汗的幾個婦人也湊在一起,聲音壓得低低的,卻藏不住雀躍,“人家是世子爺,金貴得很,偏生對個鄉下丫頭都這般耐心,還說自家妹子也髒…… 這才是真性情呢!”
    有大膽些的甚至從袖中摸出花鈿,對著雪光照了照,又慌忙塞回去 —— 原是想補補妝,卻忽然覺得在這般人物麵前,自己這點心思實在小家子氣。
    他倒沒在意這些,隻以為是百姓好奇,微微頷首示意,便轉回頭繼續對那女子溫聲道:“嫂子,走吧,前麵有家布行咱們先給您買件衣服吧!”
    女子這才回過神,看著他懷裏笑得歡實的閨女,又看了看他臂上滲血的傷口,眼眶一熱,忙用袖角擦了擦,緊了緊吳天翊披在她身上的披風快步跟上他的腳步。
    人群裏,那身著月白長衫的 “貴公子” 正癡癡望著前方,吳天翊抱著孩子緩步前行的身影落在她眼裏,玄袍下擺掃過雪地的弧度,低頭逗弄稚童時唇邊的笑意,竟讓她握著折扇的手指微微發顫。
    方才還懸著的心,此刻像被溫水浸過,連帶著方才因血腥場麵繃緊的神經都鬆了幾分 —— 原來傳聞中那個殺伐果斷的北境將軍,也有這般溫柔似水的模樣。
    她看得有些出神,連鬢邊的玉簪滑到耳後都未曾察覺,眼底的迷離像蒙了層薄霧,先前的擔憂早已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取代。
    身旁的小書童仰頭望著自家小姐,又飛快瞟了眼吳天翊的背影,小臉紅撲撲的,像揣了個滾燙的炭團,忍不住湊近用袖子掩著嘴,悄聲喃喃:“小姐,這就是您要嫁的那個世子爺呀!長得真俊,人也好…… 比畫像上好看十倍呢!”
    話音剛落,她忽然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圓 —— 方才隻顧著驚歎,竟忘了自家小姐此刻還扮作男裝!
    這聲 “您要嫁的” 若是被旁人聽去,豈不是露了破綻?
    那 “貴公子” 被她一拽才回過神,臉頰 “騰” 地紅透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頸。
    她狠狠瞪了小書童一眼,眼神裏帶著幾分被戳破心思的羞惱,卻又藏著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方才那瞬間的失神被點破,再看吳天翊的背影時,竟覺得那玄色袍角都像是帶著鉤子,勾得她心頭發慌。
    她慌忙轉過身,將半張臉埋進豎起的衣領裏,隻露出泛紅的耳根。
    可腦海裏卻反複閃過方才的畫麵 —— 他抱著孩子時的溫柔,說自家妹子時的笑意,還有揮刀護人時的凜冽…… 這般鮮活的模樣,哪裏是畫像能描摹出來的?
    小書童看著自家小姐這副模樣,偷偷撇了撇嘴,心裏卻暗道:原來小姐先前嘴上說著 “不過是樁婚事”,心裏早就偷偷在意了呀……
    遠處,吳天翊似有所覺,忽然轉頭朝人群這邊望了一眼,那 “貴公子” 嚇得心頭一跳,慌忙拉著小書童往幌子後縮了縮,直到那道目光移開,才敢探出半張臉,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折扇的穗子,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
    隨即不知想到什麽,她微微垂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那張俏臉上頓時浮起一陣黯然,唇瓣輕啟,聲音細得像飄落的雪:“他真的會選我嗎?”
    若是此時吳天翊回頭,定會驚覺這女扮男裝的 “貴公子” 不是別人,正是還站在原地的當朝內閣首輔徐階的孫女——徐瑤!
    而此刻的徐階,正聽著周遭姑娘媳婦們毫不掩飾的傾慕 ——“這般人物,怕是天上的神仙也比不過”“要是能嫁給他……”—— 那些細碎的讚歎像針似的紮在他心頭。
    他望著吳天翊護著婦孺遠去的背影,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少年哪裏是在 “做事”?分明是在演一場大戲!
    借著救民、抱娃的舉動,將 “燕藩世子仁厚” 的名聲,像撒種子似的播進百姓心裏。
    連閨閣女子都為他癡狂,可見其籠絡人心的手段,比戰場上的刀槍還要厲害!
    徐階撚著長須的手微微一頓,忽然想起先前自己認為 “燕藩勢弱,可撫可控!”
    可如今看來,這吳天翊哪裏是 “可控”?分明是頭藏起利爪的幼獅,正借著這場風波,不動聲色地亮出獠牙!
    他抬眼望向吳天翊消失的街口,又瞥了眼縮在幌子後、衣襟微敞露出半截玉頸的孫女,忽然覺得,今日這場鬧劇,或許比他預想的還要複雜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