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終結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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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補丁候失去了知覺,他顧不上下一趟地鐵很可能會襲來,盲目地跳下了鐵道,走向了螳螂司的殘軀。
    升格信徒化作了一灘碎塊,徑直步入了死門。
    但螳螂司還活著,她的軀體變得扁平,乳白色的血順著渾身的傷口流出,她快要死了。
    補丁侯跑了過去,跑進了黑暗,抱起了螳螂司的殘軀。
    螳螂司已經說不出話了,她似乎在笑,又似乎在抽噎。
    黑暗中,補丁侯什麽都看不見,他不知道命運為什麽要開這樣一個玩笑。
    地鐵帶來的愛情,終於被地鐵帶走。
    補丁侯抱著螳螂司,走向月台,他的腦海被回憶填滿。
    一切要從1999年8月11日,西京三號地鐵線的建設工程說起……
    自1997年起,西京被卷入密教的勢力爭奪,在長達兩年的爭鬥中,勢力較小者迅速潰退,由於競爭激烈,一些大密教考慮到西京不涉及它們的核心利益,為一座新興的城市損兵折將得不償失,也逐漸退出了西部。
    到了1999年,最終在西京站穩腳跟的僅剩下琥珀教和珊瑚教。
    琥珀教和珊瑚教勢不兩立,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兩大密教開始源源不斷地向西京輸送人力物力,接連有三扇門、十五道窗被開啟,先後有兩名大祭司被指派就任,首先是琥珀教的傀儡司,緊接著,珊瑚教派出了螳螂司。
    和區區二百歲的螳螂司相比,傀儡司顯得老謀深算,他自詡爪牙遍布申國,指派大量下屬奔赴西京,但傀儡司本尊自稱從未到過西京。
    傀儡司究竟有沒有到過西京,史書未錄,但他的爪牙——補丁候——確實親自到達了西京,並且參與了針對螳螂司的作戰。
    1999年8月11日,彼時正值暑期,隧道的建設選擇在夜間開工,一來可以減少通勤阻力,二來可以避開西京的濕熱暑氣;雖說西京並不怎麽熱,但奈何蘇聯人對暑熱的抵抗能力不如本地人,出於這點考慮,工期還是排在了夜間。
    淩晨3點,蘇聯人的工程隊毫無征兆地退出了開發中的西京地鐵站三號線。
    一名好心的蘇聯工程師在臨走前通知了申國的工程隊,申國的工人們大多聽不懂俄語,他們不知道蘇聯工程師神經兮兮念叨著的“阿巴賽”“但澤洛斯”是什麽意思。然後,或許是意識到了申國工人聽不懂外語,這名好心的蘇聯人拽住領隊的袖子,指著隧道出口,要拉著他離開。
    如果申國工人的領隊足夠稱職,就不會發生之後的慘案,可惜他並不稱職:他的俄語考試成績確實在八十分以上,但,和許多申國人一樣,他的俄語水平僅限於筆試,口語水平很差,以至於聽不懂蘇聯工程師的高速俄語。
    領隊以為蘇聯工程師是有什麽要求要提,本著尊重外賓的原則,他指派兩名同事跟隨蘇聯人離開。蘇聯工程師急了,他說出俄語的髒話,領隊別的聽不懂,唯獨聽得懂這句,於是他不再給蘇聯人好臉色看:
    “沒什麽事就走吧,別妨礙我們上崗。”領隊一字一頓地對蘇聯人說。
    蘇聯工程師無奈地搖了搖頭,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蘇聯工程師帶著兩名申國工人離開了。
    按照原本的規劃,申國工程隊進入了地鐵三號線的中段,他們要做的工作是簡單的掘進。
    領隊一邊抱怨著蘇聯人的傲慢,一邊領著工人們向隧道開挖的位置走去。隨著他們接近挖掘地點,腳步聲音越來越清晰,鹵素燈的光芒在這狹窄的隧道裏顯得異常刺眼。
    一名支護工悄悄從袖子裏摸出一節煙蒂,小心翼翼地走到隧道盡頭,他想在開工前偷偷吸點煙。然而,當他到達隧道的盡頭時,突然感到一陣風吹來,風裏夾雜著水果的甜膩氣味,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地下隧道是不應該有風的,更不該有水果的香味。
    支護工突然感到一種源自基因的恐懼,他在黑暗的隧道盡頭戰栗起來,脖頸僵硬地扭動,頭燈的光束掃過牆麵,他張開嘴,煙蒂掉在了地麵上。
    在支護工麵前的牆壁上,深赭色的土質上布滿了細小的裂縫,和尋常的土層完全不同,裂縫中透出微弱的粉紅色光芒,似乎有一條發光的肌腱在土層下方泵動。
    支護工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他看得更仔細了,那光芒並不是普通的光,而是一種類似於磷火的光,閃爍,閃爍……
    支護工抬起頭,緩緩看向隧道的頂端,發現那條粉紅色的肌腱一直延伸,一條很深的縫隙出現在他視野當中,縫隙中滲出紫羅蘭色的幹枯斑塊,就像是人血幹涸的血痂那樣,從隧道另一側冒出來了,此時此刻仍在不停湧現。
    支護工的心砰砰跳個不停,他很清楚,這條隧道是單向通行的,另一側什麽也沒有。這種情況顯然不正常,他試圖用頭燈的光線照亮縫隙,但他沒法把頭抬得那麽高。
    支護工喘起粗氣,他咽了口唾沫,然後又後退了半步,朝身後喊道:“領隊!領隊!這裏有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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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領隊皺了皺眉頭,顯然對支護工的話感到困惑。他以為是隧道的支架出了什麽問題,小聲罵了一句,領著另一名工人走了過去。
    約莫三秒後,隧道盡頭湧出一道巨大的閃光,那是地獄天光突破窗口時的光錐。
    地獄乃是活物,從地獄開鑿向人間的隧道在此敞開,芳香烴物質湧入地鐵道,氣流沿著隧道鼓動,工人們都呆在了原地,看向隧道盡頭。
    隧道盡頭,三名瘋掉的男人癱倒在地,將臉埋在了灰塵裏,雙手合十在頭顱上方,以極其詭異的姿態進行著禱告。
    “這不是我想要的。”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一個傘形的、有六隻手臂的東西從窗口裏扭動、掙紮著爬出,由於窗口愈合的很快,它用手臂撐著土層,試圖把下半身拽出窗口,但它的力氣過分的大,以至於硬生生拽斷了下半身。
    白色的內髒很快流了出來,傘形的東西用中文說了一句話:
    “糟踐了。”
    這句話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來自某個女人,聲音很細弱,卻沒人聽清。
    傘形的東西沒了下半身,很快失去了重心,掉在了三名瘋掉的男人身前。它身軀表麵裹著一層類似胎膜的粘液,六隻手臂中央是一顆形似三角形的、勉強可以稱作頭顱的事物,由於閃爍的鹵素燈光的緣故,它的顏色也在閃爍,沒人能說明白那是什麽顏色,因為凡人沒有見過,也不可以想象那種顏色。
    傘形的東西就是螳螂司,她從地獄開窗來到此地,隻因為琥珀教的補丁候約她在此地一決雌雄。
    落地之後,螳螂司拔掉了領隊的右臂,以頭足目動物行動的姿態爬向隧道的入口,也就是工人們所在的方向。
    第一名看清螳螂司的工人死於心力衰竭,之後的幾人就很不幸,他們在螳螂司經過身邊時隻是看了那麽一眼,便接連陷入瘋狂,在水果味芳香烴的氣浪中匍匐在地,啃食地麵上那些乳白色的、螳螂司爬行過程中浸濕的土壤。
    總共九人陷入瘋狂後,第十名工人沒有直視螳螂司,他隻看到了大致的輪廓,因此保留了一絲理智:那是一個女人的上身輪廓,但唯一的不同在於,好像是乳房的地方其實是複眼,腰身則是六根有著三個骨節的細長手臂。
    剩下的工人沒能看清螳螂司,他們隻看見一個瀕臨崩潰的同事尖叫著跑向這邊,尖叫聲隻有一句話:
    “這不是我想要的。”
    工人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麽,但是他們知道,現在是時候逃命了,於是他們開始逃向隧道入口。
    跑在最前麵的家夥處在失心瘋的邊緣,因此跑得格外快,就在他踏上通往出口處的樓梯,三步並作兩步跑向上方時,徑直撞上了一個戴著麵具的男人。
    工人失去平衡,沿著樓梯摔回施工層,他爬起身時並沒有喊痛,而是念叨著一句話:
    “這不是我想要的。”
    看來他沒能挺住,還是瘋了。
    戴麵具的男人緩緩走下樓梯,來到了工人身邊,毫不在意地邁步走了過去。
    緊跟在麵具人身後的是烏泱泱的一片人海,他們無一例外都身穿黑色正裝,戴著支離破碎的麵具,手裏捏著各式各樣的塑料飲料瓶,瓶子裏統一裝著明黃色的靈藥。
    麵具人的大部隊繞開了發瘋的工人,在他們通過後,這名工人憑借強大的求生欲,短暫地恢複了理智,沿樓梯逃出了三號線,成為了那場浩劫中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來到隧道入口處,領頭的麵具人停下了腳步,他的部隊也隨即停止前進,麵具人的海洋幾乎填滿了這一段隧道,如果仔細清點,這裏有總共九十七名戴著麵具的人。
    琥珀教的信徒必定佩戴活麵具,且終身無法摘下,隨著年月的積累,活麵具會變得破舊。隧道當中的九十七張活麵具格外破舊,麵具的油漆剝落,暴露出內部腐爛的肌腱和血管,仿佛一張扭曲的肌肉網。有的麵具的下頜鬆脫了,僅靠著一條纖弱的肌肉連接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從麵具上脫落下來,這些肌肉纖維就是琥珀教信徒口中的“補丁”,當活麵具老化開裂時,就需要用“補丁”拚接麵具。
    打滿補丁的活麵具證明這批人是琥珀教的精銳,由於麵具打滿補丁,他們被統稱為“補丁客”。
    補丁客們的領隊正是補丁候,他比自己的屬下們瘦得多,幹癟的身軀佝僂著,不像同伴們那樣高大健碩。
    瘦削的補丁候轉身麵向自己的部隊,臉上的活麵具猛地收縮,扭曲出一種病態的喜悅表情,由於破損嚴重,麵具的笑容顯得更加猙獰,紅褐色的肌肉組織隨著它的表情變化不斷抽搐著。
    補丁侯舉起了纏滿繃帶的羸弱左臂,振臂喊道:
    “是時候了!”
    話音落下,列隊整齊的補丁客們紛紛舉起了手中的飲料瓶,仰頭將瓶中的藥液喝下。
    明黃色靈藥名為“金漆”,是傀儡司的靈藥。“金漆”並非增幅戰鬥力的藥劑,而是一種強效致幻劑,眾所周知,密教的致幻藥劑有且隻有一種功效:放大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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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六名補丁客的欲望足以吸引神祗的關注,有那麽一瞬間,琥珀教所信仰的神明注視了西京地鐵三號線。
    神祗的視線還不足以洞開門扉,但打開窗口卻綽綽有餘了。與螳螂司從地獄開辟通路、鑽到人間恰恰相反,補丁客們打開了一扇臨時的窗,從人間直通地獄。
    補丁候轉過身,喜形於色,他念起縮減版的琥珀教往生咒:
    “我輩見諸,於斯更迭,往生往生,既往莫歸……”
    所謂往生咒,就是送人通向往生、把敵人變成死人的咒語。
    此咒生效後,通往地獄的窗口出現在補丁候身前,一個長方形的青黃色窗口一閃而逝,從窗口中殺出一條白色的光束,仔細看去,居然是一輛完整的地鐵!
    流線型的地鐵並非幻覺,琥珀教的信徒們早在地獄之內拚裝了這輛地鐵,為的就是在此地將它召喚出來。
    沒等水果芳香飄散至此,地鐵現身帶來的巨大氣浪吹散了隧道內的芳香烴,轟鳴的地鐵車身衝向了隧道盡頭,一路掀起了無數火星,沿途摧枯拉朽,撞上的工人無一幸免,在前進了二百五十米後,這輛時速八十公裏的改裝地鐵直直撞上了螳螂司。
    有那麽一瞬間,螳螂司說了一句中文髒話。
    “他媽的。”
    接下來的一瞬間,螳螂司扁了95。
    滿是血汙和泥土的車頭撞上了這名大祭司,將她推向了隧道尾部,地鐵繼續前進了二百米,最終卡死在了她來時的位置。
    隧道另一端,見地鐵已然停止,補丁候指向地鐵末尾的闕口,高呼:“取螳螂司首級者,必有重賞!必有重賞!”
    這兩句“必有重賞”在補丁客的人群中激起了波瀾,他們的欲望剛剛經過了放大,此刻正是最利欲熏心的時候,於是乎,九十六名補丁客忘記了大祭司的恐怖,也忘記了螳螂司未必有首級,統統嚎叫起來,一股腦地衝向了地鐵尾部的闕口。
    補丁侯算不上身先士卒,但他也沒有怯陣,而是慢條斯理地跟在大部隊的最後,走進了地鐵。
    十五分鍾後,車廂裏就隻剩補丁侯一人了。
    補丁侯捧著螳螂司的頭顱,在他身旁,九十六名補丁客的屍體堆積如山,血泊在他腳下擴散。
    奄奄一息的螳螂司說:
    “為何不殺我?”
    補丁侯捧起她的臉端詳起來,有時候,人們不得不相信一見鍾情。
    “你真漂亮。”補丁侯說。
    “你真醜。”
    螳螂司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落在了補丁候臉上,補丁候突然興奮起來,他抱起螳螂司的殘軀,走出了車廂,走出了鐵道……
    十年過去了,直到今日,補丁侯和螳螂司仍在一起。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補丁侯抱著螳螂司的殘軀,走出了鐵道,回到了月台上,他六神無主,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處月台和之前的不是同一個。
    防剿局已經有所行動,地鐵站內空無一人,出入口都被封死了。
    補丁侯把螳螂司的殘軀放在了地麵上,坐在了她身旁,說起了深情的話語。
    “我本以為這份愛情會持續很久,沒想到,它隻持續了十年。”
    補丁侯抬頭看向天花板,他理應哭泣,但他無法哭泣。
    “你知道的,親愛的,我是怪物,你也是,我們應當長相廝守下去。”
    螳螂司靜靜聽著,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十年前,她曾憑借肉身抗下了地鐵撞擊的傷害,但那是琥珀教組裝的地鐵,和貨真價實的地鐵沒有可比性。
    補丁侯扭頭看著螳螂司的臉,他伸出枯槁幹癟的手,撫摸著她。
    “是時候了,吾愛,是時候了,你知道的。”
    螳螂司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了她的最後一句話:
    “來吧。”
    補丁侯站起身,舉起雙手,撕下了臉上的活麵具,撕下了他自己。
    活麵具和幹癟的屍體之間僅剩肌肉纖維連接,補丁候掙紮著,操縱傀儡,將他自己放在了螳螂司的頭上。肌肉纖維收縮,溫柔地伸進了螳螂司頭部,就像一個臨別的吻。
    活麵具是一種寄生物,如果宿主死亡,它們會和宿主一起死去。
    補丁侯滿足地笑了。
    十五分鍾後,補丁侯和螳螂司一同死去,死門的使者靠在門框上,掐滅了煙,讚許地鼓起了掌。
    補丁侯和螳螂司挽起手,二人一起走進了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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