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詐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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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天巨響有如劈開雲霧的轟雷,在那之前,人們仿佛沒有聽見過響聲,火光明滅之間,巨大的石質彈丸閃耀著灰黃色的光,僅僅試探性的一發,便轟破了實驗用的城牆。
他即刻下令,依照這特大尺寸的巨炮,仿製足夠一支炮隊使用的全數大炮。
人間最強而有力的大炮業已竣工,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是另一個問題:如何將這灼熱而巨大的毀滅性武器拖過色雷斯平原,直抵東王庭的孤城下呢?
隻要他願意,沒什麽難得住土耳其蘇丹,沒什麽攔得住他。
一場人世罕見、艱辛無比的跋涉開始了。
一整支民夫隊伍、一整支軍隊,拖動著這個龍形的長頸巨物,在荒原上行進了兩個月之久;幾隊騎兵在前開路,不斷巡邏,以防敵人襲擊這寶物;在騎兵和大部隊之間,成百上千的挖土工人為運輸這個超重、不斷冒出煙霧的怪物,日以繼夜地修整道路,路修好不到半月,那怪物踏過之後,路就又壞了。
用一百頭公牛拉車,巨大金屬管的重量均勻地分布在車軸上,如同一隻被捆在巨型砧板之上的蛇頸龍;兩百個大漢從旁輔佐,用棍子和鉸鏈小心地扶持這根因其自身重量左右搖擺的金屬管;同時,五十名車夫和木匠不停地忙碌著倒換圓形滾木,給滾木塗抹油脂,加固支柱,鋪墊道路。
這支前所未有的運輸部隊像蛆蟲一樣蛄蛹著前進,他們的行進速度之慢不難想象,穿越草原,邁過山崗,途經之處,村民大為驚奇,紛紛朝著這赤紅的金屬怪物祈禱。
這尊巨炮,像戰神一般,由它的仆從和祭司從一個國度運往另一個國度,如此盛大的遊行,如此稀世罕見的喪心病狂。
過不了多久,用同樣的紅土、同樣的秘法澆鑄而成的戰神的“兄弟”也被運往前線,蘇丹的軍隊所過之處,道路像河床一樣下沉了五公分。
人的意誌,他的意誌,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為可能。
在異常艱苦的勞作下,已經有二三十個這樣的龐然大物衝著東王庭的孤城,張開了它們烏黑渾圓的巨口。
重炮,重新走進了曆史,東王庭皇帝的千年古城牆和新蘇丹的新大炮之間的決戰,將要走進曆史。
龍息一般的巨炮發出閃光的咬齧,緩慢、頑強但又不可阻擋地摧毀東王庭孤城的城牆。
受製於強熱和彈丸的有限,起先,一門巨炮每天隻能發射六七發炮彈,但蘇丹的新炮與日俱增,每次炮轟,都在城牆舊有的傷口上打開新的缺口。
硝煙彌漫,碎石橫飛,東王庭的困獸在夜裏用越來越可憐的木頭和布匹堵上缺口,但這無濟於事,他們守衛的東西已經不再是堅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城牆。
城牆之後的八千人心懷恐懼,他們內心清楚,蘇丹的十五萬大軍向著岌岌可危的城牆發動進攻,發動決定性的進攻,已經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的事情。
快了,很快了。
現在,東王庭的孤城,無論是守城的士兵還是婦孺老小,都期盼著歐洲兌現它的承諾。
祈禱者從早到晚跪在聖三一的教堂內,跪在聖人的遺骨和精致的骨殖匣前;了望塔之上,哨兵日夜了望、翹首以盼,希望威尼斯和教皇的艦隊出現在馬爾馬拉海麵之上。
一個信號,一個令人振奮的信號,在那一日淩晨三時許出現在了海麵上。
有人望見了遠處的帆船影綽,不愧是基督教國家的強大艦隊,僅僅是先鋒就有三艘艦船。
不,不對。
三艘熱那亞的大船憑借風力緩緩駛來,第四艘船是一條小一些的運糧船,是東王庭自己的船,夾在三條大船之間。
這三條船就是全部的援軍了,但總歸是難能可貴的援軍艦隊,整個君士坦丁堡歡欣鼓舞,人們聚集到臨海的壁壘上,歡迎援軍到來。
這時,蘇丹做出了足以載入教科書的反應。
他躍上馬背,從他大紅色的帥帳中衝出,一人一馬,風馳電掣般衝向土耳其艦隊停泊的海港,他下令,不惜任何代價,必要阻攔住熱那亞的船隻,不許它們駛入東王庭的金角海灣。
土耳其的艦隊有一百五十艘戰船,都是比較小的船隻,數千隻船槳伸入大海,仿佛羅宋湯碗內攪動的湯匙。
嘩啦嘩啦,土耳其的海軍劃槳前進,這一百五十艘中古時期的帆船在法術、火箭、投石器和射石機的掩護下,奮力向四艘敵艦靠近。
風大,船快,四艘大船逃過了土耳其人的投擲物,甩開了發出嘈雜叫嚷的土耳其小船,它們高大尖聳的船帆好像一隻隻三角形的眼睛,它們不把攻擊者放在眼裏,扯滿風帆,堂堂皇皇地駛進安全的金角海灣。
金角海灣前有一條長長的鐵鏈,可以保護海灣內的船隻不受任何攻擊。蘇丹從未停止嚐試摧毀這條鐵鏈,隻不過他之後的決策更為人所知。
此時,這四艘艦船已經離目的地頗為近了,牆上等待的數千人可以看清船上人員的麵目,男男女女為援軍的到來感謝神祗,海港之內,鐵鏈相互碰撞的叮叮聲音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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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倘若東王庭有神祗保佑,土耳其人也有自己的神明。
或許是蘇丹信仰的神祗發力了,在熱那亞船隻將要進入海灣時,風,停了。
在距離安全海灣僅有百米的海麵上,四艘東王庭的戰船停在了原處,一動不動了。
土耳其人的小船發出狂野的歡呼聲,全體蜂擁而上,向著四艘大船發起猛攻,而這四艘龐大的帆船有如矗立在海麵上的塔樓,無法動彈。
土耳其人用鉤爪鉤住大船的船幫,用利斧劈砍,試圖鑿沉它們;士兵們抓著船錨的鐵索向上攀援,朝著船帆和甲板投擲火器——火炬和著火的油布團。
土耳其艦隊的司令駕著他自己的旗艦衝過來,要從側麵撞沉運糧船,兩艘戰艦很快殺在一處,扭打在一起。
起初,身披鐵甲的熱那亞水兵從高高的船舷上攻擊敵兵,奮力阻擋,用鐵器、石塊和火炬擊退進攻者,但他們畢竟寡不敵眾,熱那亞的船艦危在旦夕。
至多隻需兩個小時,土耳其人鐵定能擊沉這四艘大船。
這時,君士坦丁堡內的信徒開始祈禱,土耳其人也在祈禱,高遠的海麵上空,黑暗無光之處,似有兩個神隻在廝殺。
海洋啊,漆黑的海麵上,蘇丹在海麵上行走。
不,並不是,他還沒有那樣的威能,事實上,他騎在馬背上,催馬直下海灘,海水已經打濕了他的上衣,馬開始嗆水,但他仍在前進。
他雙手圍成傳聲筒,朝自己的軍隊憤怒地叫喊,向他的將士下達命令:不擇手段,不計後果,不惜代價,攻占東王庭的船隻。
若有土耳其人的戰船被擊退,他就要怒罵不止,揮舞彎刀,威脅他的艦隊司令:
打不贏,就不要活著回來!
四艘東王庭的援軍戰船仍在堅持戰鬥,但已是強弩之末,用以擊退土耳其人的石塊和火炬已經告罄,熱那亞的水兵同五十倍於自己的敵人苦戰數小時,手足灌鉛,渾身酸軟無力。
殺,犧牲,獻祭,日月無聲,神祗無光,時間亂了,空間搖曳在海平麵上。
地平線上閃爍著太陽光,紅日,卻不知是白晝將近西沉的紅日,還是黎明曙光升起的紅日。
無論如何,熱那亞的船已經喪失了戰鬥力,完了,全完了。
太陽光照在了海麵上,就在這時,發生了一點什麽。
嚎啕大哭、怨天尤人、心中絕望的東王庭人看見了奇跡發生:先前消失的風,如今又吹向了金角海灣。
風!是風!
東王庭祈禱的風、渴求的風,又蘇醒了!
四艘大船疲軟的船帆頓時鼓地又大又圓,風力如此強勁,以至於船頭被風力推動,向上揚起,驀然起動。
熱那亞船隻猛衝向前,把包圍它的小船甩在了後方。
它們自由了,它們獲救了。
城牆上的圍觀者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土耳其人咬牙切齒地看著這一幕。
唾手可得的勝利失去了,人力的苦戰,終究拗不過神隻的庇佑。
第一艘大船、第二艘大船……四艘船依次駛入金角海灣,降下的鐵鏈再度升高,以防敵船闖入。
在海灣之外,土耳其人的小船無可奈何地散布在海麵上。
東王庭人希望的歡呼聲回蕩在海麵,漂浮在這陰鬱絕望的孤城上空。
困獸一般的東王庭人一夜歡欣若狂,黑夜總是激起感官豐富的想象力,被圍困的人們開始幻想自己業已獲救,安全了。他們幻想此後每個星期都有新的船舶到來,像這四艘戰船一樣幸運地進入海灣,卸下糧食、運來士兵。
然而,蘇丹是一個頗富想象力的人。
他的想象力和東王庭子民那不切實際的想象並不一樣,他是另一種類型的、更為罕見的夢想家,他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意誌迫使想象成為現實。
他擬定計劃,然後實施。
保護君士坦丁堡的金角海灣難以入侵,於是,他擬定出一個天才的計劃,通過陸路,將他的艦隊從外海運往金角海灣內港。
這一極其大膽、形同荒謬的計劃似乎無法實施,當年漢尼拔的軍隊翻越阿爾卑斯山時,尚且隻是運送大象、士兵以及糧食,但運送船隻卻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但,正像當年的羅馬人沒有想到漢尼拔會翻越陡峭險峻的阿爾卑斯山,如今的羅馬人也不會猜到蘇丹的計劃。
根據人世間的全部經驗,船舶隻能在水中航行,艦隊翻越山嶺前所未見。
然而,將無法實現之事付諸實踐,正是區別庸碌者和偉大之人的絕佳行為準則;人類不喜歡千篇一律的戰爭規律,在特定的場合,真正的戰爭藝術家唾棄屢試不爽的方法,而對臨期想出的絕招情有獨鍾,提供天馬行空非凡想法這類人,我們稱之為軍事天才。
一場注定走入曆史的行動,開始了。
他命令人悄悄準備無數圓木,由能工巧匠製成巨橇,他又派人把船舶從海裏拖到陸地上,將搖動的船舶固定在巨橇上,就像放在一座活動的船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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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土耳其人的數千名挖土工人開始平整道路,使佩拉山狹小的土路可以適應運輸作業。
為了不使敵人對蘇丹突然征集工匠的行為有所察覺,他下令,越過中立城市加泰拉,用臼炮日夜不停地猛烈轟擊,炮擊本身毫無意義,它唯一的目的就是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掩護船隊翻山越嶺,從一個水域運送到另一個水域。
東王庭的守衛們一心以為敵軍隻能從陸路發起進攻,因此加緊防守。
與此同時,無數塗抹有滑膩油脂的滾木運作起來,大滾木上放著蘇丹的巨橇,無數公牛拉動巨橇,朝山頂慢步走去。
夜幕低垂,視線模糊,這一場不可思議的漫遊開始了。
一切偉大的事業,必先出自默默無聞,一切聰明的行動,必先經過深思熟慮。
在他的英明領導下,奇跡中的奇跡誕生了:一支艦隊在山嶺上行駛。
孫子曰:兵不厭詐。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兵者,詭道也。
在此地,他證明了自己具有非凡的軍事才能,誰都料想不到蘇丹下一步的行動。
在轟擊城牆的隆隆炮聲中,他的命令有條不紊地被執行,至少有五十艘奧斯曼帝國輕型船隻越過佩拉山丘,在一夜之間翻山越嶺,穿過葡萄園子,穿過田野和森林,像空降一般繞過守衛港口入口的鐵鏈,進入了金角海灣,駛向君士坦丁堡的海牆。
次日清晨,東王庭的子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支敵軍艦隊憑空誕生,滿載士兵,揚帆行駛在海灣當中。
沒等君士坦丁弄清楚發生了什麽,土耳其人的歡呼已經響了起來,長號吹奏,戰鼓齊鳴,蘇丹的妙計大獲成功。
整個金角海灣已經落入蘇丹軍隊的控製中,現在,他的鐵腕收緊了。
圍城之中的人民知道,現在隻有歐洲能拯救自己,但是,如何向外求援,成了一個問題。
土耳其艦隊遍布馬爾馬拉海麵,如果放出艦隊突圍,無異於葬送艦隊。
因此,困獸做出了決定,隻派少數幾人乘一隻小船去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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