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掩麵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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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惱仍未結束,孫必振還踟躕於燕崇武的回憶,最後一輪苦惱已經襲來,孫必振再次成為了劉易斯。
孫必振看著鏡子碎片,眼中別無他物,唯有仇恨。
“劉易斯,是時候了,走吧。”
身後傳來複仇司馬克沁深沉的嗓音,孫必振緩緩轉身,看向自己的養父兼教父,點了點頭。
自列寧格勒保衛戰之後,已經過去了四十五年,但鏡子碎片之中,孫必振卻還是少女,隻不過,她的眼角灰黑一片,眼神中也滿是恨意,雖然身子還是二十歲,她的心早已死了千萬次。
跟隨馬克沁,孫必振來到了一處寓所內,正是複仇司馬克沁的寓所。
此地暗無天日,唯有硝煙彌漫,四處盡是斷臂殘肢,血淋淋一片,夜色湧動,無言傾訴,這裏戰死的人來自第二史,早已被曆史遺忘,誕生自第三史的人中,隻有馬克沁記得那些逝去的名字,隻有他記得……
戰場當中,一個由炮彈轟擊形成的大坑裏,擺著一塊染滿血汙的地毯,那下麵埋著被曆史遺忘的人,埋著馬克沁的戰友。
馬克沁站在地毯上,一言不發,他緩緩抬手,打開了屬於自己的地獄門:鷹之門。
從門裏走出一名麵色蠟黃的大祭司,此人的右臉畫著地獄銘文,那是一首讚美詩,讚美一切變化,讚美變量、守密者、一切變化的始作俑者。
從鷹之門中走出的,正是變量教團的至聖先師:緘默司。
一般而言,一名大祭司想要向另一名大祭司表示友好,最直接的途徑就是進入對方的寓所,畢竟大祭司在自己的寓所內占盡優勢,進入對方的寓所可以充分表明自己無有敵意。
緘默司於是朝馬克沁頷首微笑,看得出來,他的意思是“我都到這裏來了,足以證明我毫無惡意”。
但馬克沁並沒有回以微笑,而是直言道:
“阿勒法,我希望你的名聲是真實的,我視這孩子如己出,但近半個世紀過去了,我不得不承認,我失敗了,我沒能讓她忘記,我也沒能……
她的記憶會害死我們所有人,我不能讓無辜眾生承擔這種風險。這是最後一個,也是最後一次了。”
孫必振站在馬克沁身後,默默聽著,雖然她現在就是劉易斯,但僅憑這隻言片語,她無法判斷馬克沁話中的含義。
為什麽劉易斯的記憶會害死眾生?
為什麽?她到底是何人?
緘默司阿勒發收起笑容,扭頭看向孫必振,威然道:“小姑娘,我是來欣賞秘密的守密者。
簡單說吧,我要拿走你的秘密,你的全部記憶,所以,現在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就盡管問吧,畢竟你馬上就不記得了。”
這話,既是說給孫必振聽的,也是說給複仇司馬克沁聽的。
馬克沁朝緘默司點點頭,算是默許了對方的話,看來他也不忍心讓馬上就要失憶的孫必振一直蒙在鼓裏。
孫必振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看著馬克沁躲閃的眼睛,問道:
“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羌廷司不殺我,而是要殺我至親,如此折磨我?
到底是什麽,要你們一幫大祭司不辭辛勞地圍著我轉?
還有,還有……我已經活了至少四十年,我的神識已經受夠了折磨,但是我的肉體還是如此年輕,我記事起就是二十歲,如今還是二十歲!這,我當然知道,我不是凡人,那……
我到底是什麽?”
複仇司馬克沁歎了口氣,他緩緩看了緘默司一眼,顯然,他仍未完全信任對方,在陳述真相之前,必須得到對方的起誓。
緘默司點了點頭,“事到如今,就告訴她吧,我以常量之名發誓,這些秘密與我同生,與我共死,我進死門的那天,必會將其將帶進墳墓。”
馬克沁於是又歎了口氣,緩緩講起劉易斯的身份。
“第一個問題,羌廷司為何不殺你?此事說來話長。
羌廷司本是殘麵的大祭司,在第二史名為聖·奧本海默,是司核子武器的大祭司,原名為核爆司。
第二史結束後,核子武器在第三史胎死腹中,他因此失去了全部力量,變得偏執、走火入魔,為了重拾力量,他蠱惑科教的白月司放火燒了德意誌的國會,改寫了曆史,強行將本不屬於第三史的力量拽進了這一重曆史。
此間機杼,我也不甚了解,我隻知道,在科教白月司發瘋之後,羌廷司作為勝利者蟄伏了起來,科教和兄弟會都在抓捕他,但他躲得很好,當時他有很多信徒,都在資助他,歐洲各地都有人為他提供庇護。
我們和科教都以為他疲於奔命,誰也沒想到,這段流亡的歲月中,他一直在準備登神。
他要登神,而登神所用的儀式來自殘麵,其名為‘人盡殺我’。
‘人盡殺我’本是殘麵登神所用的儀式,要說這儀式,必先說殘麵的神格。
殘麵的神格既是兄弟會的教義:人盡可殺,這個教義看上去凶殘暴虐,實則不然。
人盡可殺,人,泛指世間一切,乃至於殘麵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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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盡可殺,是對世間的一切都平等看待,是絕極公平的態度,是摒棄一切世俗偏見,是天下大同;
殘麵的聖數是九,為了登神,‘人盡殺我’儀式需要得到九種殺意,分別是:
男人殺我;
女人殺我;
孩童殺我;
飛禽走獸殺我;
火殺我;
水殺我;
孤獨寂寞殺我;
疾病殺我;
我殺我。
人盡可殺,必先為眾人所殺,先有人盡殺我,而後人盡可殺,殘麵之登神,九死一生。
以‘人盡殺我’登神的殘麵,祂的神格無有貴賤,無有強弱,無有你我,因此,得祂賜福的信徒感知不到苦痛,從而不畏強暴、無所偏狹,雖然人們嚐嚐誤解殘麵的教義,但,劉易斯,你是知道的。
但羌廷司則恰恰相反,他想要的神格是殺戮無度,是同歸於盡,是自取滅亡。
殘麵的‘人盡殺我’儀式,卻被他反其道而行之,變成了‘我殺盡人’。
我殺男人;
我殺女人;
我殺孩童;
我殺飛禽走獸;
我殺火;
我殺水;
我殺孤獨寂寞;
我殺疾病;
我殺我。
如此一來,羌廷司就無需被眾人的殺意傷害,僅靠無意義的殺戮就能登神,但他唯獨改變不了儀式的最後一條需求。
我殺我,反過來,還是我殺我。
正因如此,羌廷司才需要你。”
馬克沁抬手指向孫必振,就連緘默司阿勒法也一臉同情地看著她。
“什麽?你是什麽意思?他需要自己殺自己,為何要扯上我?”孫必振困惑不解。
馬克沁沒有理會孫必振的插話,他繼續慢慢言道:
“第二個問題,我們為何要大費幹戈地做這些事情?
事實上,不隻是你,我和緘默司已經收集了前八段記憶,四十年裏,我們從歐洲各地取回了羌廷司登神所需的殺戮記憶,避免羌廷司當真登神:
為了殺死一名男人,羌廷司苦心經營,讓一個可憐人兩次喪親,此人於是絕望,再也無法振作起來、成家立業,無有家庭,也就無法以男人的身份行走於世;
為了殺一名女人,羌廷司讓自己的狂熱信徒犧牲自己,先殺掉了女人的至親,然後讓女人實現複仇,令她徹底空虛絕望,再無母性和感性,也就不再是女人;
為了殺孩童,羌廷司將一家三口推入雷區,他親手殺了母親,地雷炸死了父親,最後放走了孩子,這孩子從此絕望,也就不再是孩子,因她沒有父母;
為了殺飛禽走獸,羌廷司在歐洲大路上殺掉了第二史的九隻具有象征意義的實驗動物,此事一出,眾人皆驚,科教震怒;
至於殺火,早在白月司還沒瘋的時候,羌廷司就縱火,燒死了奧地利一名美術生的全家人,此人本該從政,但因火災陷入絕望,自暴自棄,本該由他放的那一把火,最終輪到了白月司來放;
殺水的過程則更加抽象,羌廷司炸碎了一艘遠洋貨輪,隻留下一名水手和一艘木船漂洋,這名水手本是常量信徒,此人祈禱獲救,常量也回應了此人的祈禱,海潮變化,似乎要把此人推到岸上,但羌廷司等的就是這個,他用輻射劈開海潮,在狂笑之中看著常量信徒渴死。這段記憶本來難以回收,幸好死者是常量信徒,緘默司有法獲取此人死前的苦惱;
孤獨寂寞本是無形之物,為了殺孤獨寂寞,羌廷司將大燈塔的邪術司哄去東方。邪術司乃是司孤獨與嗩呐的大祭司,本就是申國人,羌廷司用花言巧語哄他回武都,返回故鄉的邪術司消解了自己的寂寞,羌廷司因此實現了殺無形之物——殺孤獨寂寞;
至於殺死疾病,羌廷司教唆一名黃金教的門徒叛教,此人是前任鎏金司的兩名徒弟之一,本來是要繼承老鎏金司神格的親傳弟子,但羌廷司用真假參半的鬼話哄騙了此人,騙他殺了自己的老師鎏金司;鎏金司是病神的大祭司,鎏金司間接死於羌廷司之手,羌廷司由此實現了殺疾病;
眼下,就輪到最後一項內容,‘我殺我’了。”
原來如此,在回憶中,孫必振看盡了這些殘忍乃至戲謔的苦惱,但他沒有想到,這些苦惱居然是羌廷司一手造成的。
孫必振神情冰冷地站在地毯上,她感覺自己腳下的屍堆在融合,馬克沁、阿勒法都隨著她向下沉沒了,整個寓所都在變化:大祭司的心情會影響他們的寓所,馬克沁的沉重心情在寓所之中被具象化了。
馬克沁長歎一口氣,沉默了半分鍾,這才接著說道:
“最後一個問題,你是什麽?
你,就是羌廷司;
你,是羌廷司的全部善意;
你,實則是羌廷司偷學了武神祠斷臂誕子的法術,用自己的下頜骨和一切善意換來的孩子。
你或許已經猜到了,你母親並非你母親,而是羌廷司的門徒;你哥哥也並非你哥哥,而是羌廷司的信徒;他們二人負責將你養育,好送去給羌廷司,完成最後一項‘我殺我’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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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本該如此,但割舍一切善意之後,羌廷司已經暴虐無道到了極點,門徒和信徒看穿了羌廷司的瘋狂,決定背叛他,於是才有了後來的事情。
有了之前的八次‘我殺’儀式,門徒和信徒合計一番,料定羌廷司是要殺你來登神,為了避免羌廷司成神後為禍蒼生,他們二人帶著你逃往蘇聯,羌廷司則一路追趕。
這兩人的初心本是好的,但他們想錯了一件事:羌廷司並不是要殺你,他是要讓你殺掉他。
羌廷司想要的,是你對他滿懷殺意,畢竟‘我殺’儀式和‘殺我’儀式的最後一條內容毫無變化,隻能僅由自己對自己的殺意達成。”
孫必振驚訝道:“怎麽可能?如果真是這樣,我早就對他滿懷殺意了!但他為何沒有登神?”
對此,馬克沁解釋道:“不,隻是在內心裏想,並不能達成儀式所需。
斷臂誕子,道成文字,頜骨言之,行走於世……
斷臂誕子,雖說有‘斷臂’二字,其實隻需要本人的骨骼,而羌廷司是用自己的頜骨創造了你,這塊頜骨的使命是發言,吐出殺意。
羌廷司想要的,是你親口說出‘我要殺你’這句話,或者類似的話語,要有我,要有你,要有殺意,這才和殘麵‘無分你我’的神格正好相反。
正因如此,到目前為止,羌廷司距離登神,隻差最後一步,隻要你說出對他的殺心和仇恨,他就能神格大成、登而成神。
為了保證羌廷司不會得逞,劉易斯,為父對不起你,為父必須讓你忘記對羌廷司的仇恨。
是時候了,故事講完了,阿勒法,開始吧。”
說罷,馬克沁朝緘默司低下了頭。
緘默司沒有多說什麽,他朝孫必振伸出幹枯蠟黃的右手。
“握個手吧,小姑娘,你的苦難,我會靜靜欣賞。”
這時,毫無預兆地,孫必振從腰間抽出那片跟了她四十多年的鏡子碎片,狠狠刺進了自己的麵頰。
“那人的東西,我絕不要。”
孫必振開始切割連接自己下頜的肌腱,她的血啊,她的血,流淌在她自己的臉上,她開始掰自己的頜骨,發出碎裂的聲音,這算是心碎的聲音嗎?
複仇司和緘默司都沒有阻止她:受殘麵賜福,她感覺不到疼痛,如果這能讓她擺脫羌廷司,那就這樣吧……
最後,孫必振將一塊血淋淋的骨肉丟在了地毯上,她把那片鏡子碎片一同丟棄,算是和過去的自己做告別。
“忘掉這一切,就能阻止羌廷司嗎?”孫必振用畸形的嗓音問。
“實話告訴你,我不確定,但是不忘掉這一切,羌廷司遲早會登神,這點我是肯定的。”緘默司悠然說道,“我見過太多仇恨,太多苦痛,沒有誰的仇恨蓋過你眼中的仇恨,沒有誰的苦痛勝過你心中的苦痛,這樣下去,你說出那句話隻是遲早的事。”
“好,我信你。”
孫必振沒有遲疑,她果斷地伸出沾滿鮮血的手,和緘默司握手三下,給出了一切苦惱。
在孫必振給出一切苦惱之後,她昏了過去,馬克沁趕忙扶住她,不知為何,他摟著昏迷的孫必振,哭了起來。
大祭司的哭泣真是世所罕見的景象,緘默司靜靜欣賞著這一幕,自言自語道:“這一趟真是來得太值了……馬克沁,我勸你看開點,她隻是失去了苦痛的記憶,不是死了,你現在可以重新養育她一次,讓她看看,這個行將就木的世界其實還是挺美好的。”
“是的,我會的,”複仇司馬克沁一邊哭泣一邊說,“我會把她養育成一個平凡的女孩,然後等她自己做出選擇,她看上誰,我就把她托付給誰,不論貴賤,不論強弱……”
緘默司比複仇司年紀大一些,趕忙勸道:“那倒不必,她已經完全失憶了,不再是四十多歲的思想,你這樣縱容她,年輕的她會犯錯的!”
“無所謂,年輕人總會犯錯……我發誓,我要讓她做她想做的事,愛她想愛的人,過真正平凡的日子……我發誓……”
原來如此,複仇司之所以會把犯花癡的劉易斯托付給孫必振,就是因為這句意氣用事的誓言。
在回憶的盡頭,複仇司突然顯出了法相,法相有著金屬的身軀,不可名狀的槍械交織,正是複仇司。
此刻,孫必振不再是劉易斯,他成了一個看客,一個旁觀者,一名觀眾,靜靜看著這一幕,他終於知道,劉易斯為何要戴口罩了,他總算知道了。
複仇司的法相扯下了自己的下頜:那是一塊捕熊陷阱模樣的金屬;他輕柔地捧著昏迷的劉易斯,將下頜貼在了她臉上,金屬和血肉當即愈合在一起。
“於今日始,我是你父,你是我子。”複仇司用古英文呢喃道。
苦惱緩緩消散,這段記憶已經是阿圖根強加給孫必振的最後一點苦惱,記憶漸漸變淡,孫必振又回到了現實,這次他還是哭了,但是哭的很沉靜,一滴清淚從他右眼眼角緩緩流下,無聲無息。
“是我辜負了她……”孫必振如此說著,心情卻很平靜。
“想哭就哭吧,孫露紅,你轉過去,別看你爸。”召潮司喊道。
站在房間門口的孫露紅聽話地轉過身,對門麵壁,把腦門頂在了門板上,用腳尖在地上畫圈圈。
這時,門忽然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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