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莉婭本以為沃特西塞會因這番話動怒，但抬眼望去，隻見祂神色如常，麵容平靜得如同無風的海麵，看似寧靜卻暗藏洶湧波濤。
    察覺到赫莉婭的視線，沃特西塞微微側首與她四目相對，唇角輕揚，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祂抬手輕撫赫莉婭的後腦勺，轉而望向阿美希茲克：“祂所言屬實，沒什麽可動怒的。”
    凝視著祂棱角分明的下頜線與完美的側顏，赫莉婭忽然心生好奇：“父神，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想知道什麽？”這是應允的意思。
    “曾經的您征戰四方，究竟是出於本心，還是迫不得已？”
    赫莉婭想知道，戰爭之神與沃特西塞這兩個身份，是否曾有過分歧。
    “您因戰爭而生，因戰爭而存，最終也因戰爭而逝，但這真的是您所願嗎？”
    “您可曾……厭惡過戰爭，想要逃避？”
    沃特西塞薄唇微啟，卻遲遲未能吐出一個字來。
    祂的目光有些渙散，竟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數千年的記憶在此刻變得模糊而遙遠，祂試圖回溯，卻如同在海麵上戲水，掀起的水花反倒遮蔽了全部視線。
    而記憶中浮現的，幾乎全是赫莉婭那張明媚張揚的麵容。
    這著實奇怪——祂與赫莉婭相識不過三載，在漫長的神生中不過彈指一瞬，可與之共度的點點滴滴，卻如濃墨重彩般占據了腦海的大半。
    莫非是因與赫莉婭同處一體太久，正如祂侵入她的意識海那般，她也反向滲透了祂的意識？
    祂抬手扶額，試圖撥開那些惱人的“水花”，探尋深埋的記憶，卻終究如徒手撥浪，徒勞無功。
    “我……”祂頓了頓，“我也不知道。”
    “上古時代比你想象的還要混亂無序，戰火隨時可能燃起。”祂一邊回憶一邊說道，“至於開戰的緣由更是千奇百怪，有時甚至為半塊發黴的麵包，兩軍就能兵戎相見。”
    “我不喜被動接受，等待命運的宣判，所以在危機來臨前，總會先發製人。我一直是要將主動權牢牢握在手中的性子……”
    “我明白了。”赫莉婭見沃特西塞情緒略顯波動，連忙打斷祂的話。
    她主動握住祂的手，故意岔開話題：“這麽看來，我與父神還真是相似，很多時候我也喜歡主動出擊。”
    沃特西塞知她是在寬慰自己，不由莞爾：“嗯，你向來積極主動，所以才能取得今日成就。”
    “沒有您的指引，我走不到今天。”赫莉婭仰起臉，眼中盛滿真摯的感激。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臉頰泛起一絲赧然，“說來慚愧，直到剛才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對您的了解實在太少了。”
    沃特西塞垂眸凝視著她，目光深邃：“我對你，同樣知之甚少。”
    確實，赫莉婭從未主動向祂提及自己的過往——無論是穿越前的經曆，還是這具身體的秘密。
    他們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默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話題，不去探究彼此背後的故事。
    但此刻，赫莉婭心中萌生出強烈的好奇。
    她想要了解沃特西塞的世界，了解這位陪伴她一路走來的神明。
    同樣的，沃特西塞也早已對赫莉婭充滿好奇。
    祂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場推心置腹的坦誠對話。
    “等一切塵埃落定，”赫莉婭輕聲提議，“我們好好聊聊吧。”
    沃特西塞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期待。
    與此同時，阿美希茲克的聲音再度響起：
    “至於信徒……”祂的折扇在空中劃出優雅的弧線，“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
    顯然指的是摩洛根教的信眾，以及菲特羅斯家族為首的異教徒們。
    由此可見，智慧之神的布局遠比想象中更早。
    隻是無人知曉，這場精心的謀劃究竟始於何時。
    “而挑戰諸天神的勇氣……”阿美希茲克突然莞爾一笑，折扇從麵前掠過的瞬間，祂的形貌再度變幻——這次幾乎與現在的赫莉婭一模一樣。
    “若你能達成前三個條件，”祂的聲音帶著少女特有的清亮，“我相信你絕不會缺少這份勇氣與毅力。”
    “而這最後一條，恰恰才是真正踏上成神之路的開端。”
    歐西諾托臉上浮現出困惑與掙紮交織的神情。
    他聽懂了阿美希茲克的話語，卻又希望自己不要懂——仿佛這樣就能拒絕擺在眼前的命運軌跡。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我？”
    這個疑問在他心頭縈繞已久。
    被稅務官刁難時他想問，被院長選中時他想問，被迫製作人形標本時他想問，被仇恨驅使加入摩洛根教時更想問。
    如今站在神明麵前，這個疑問愈發強烈。
    “我隻能說，這是命運的安排。”阿美希茲克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雖說事在人為，但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誰又能分辨，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順應命運，還是在反抗命運？
    這個問題赫莉婭也曾反複追問：為什麽是她穿越而來？為什麽是她要背負這些本不屬於她的責任？為什麽是她要踏上這條荊棘密布的道路？
    但即便知曉答案又如何？難道就能逃避嗎？
    與其執著於追問“為什麽”，不如專注於思考“怎麽做”和“做什麽”。
    如果這就是命運，那赫莉婭選擇坦然接受。
    她不再糾結自己的行動是否在命運的安排之中，因為她深知，每一個決定都是她經過深思熟慮後，遵從本心做出的選擇。
    她要為自己做出的選擇承擔責任。
    現在，選擇權交到了歐西諾托手中。雖然赫莉婭已經預見到他的選擇，卻仍忍不住為他擔憂。
    “那如果我選擇就此死去，也是命運的安排嗎？”歐西諾托依然渴望著解脫。
    赫莉婭暗自腹誹：當初打我的時候怎麽不見你這麽想死……
    阿美希茲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那是你的選擇。我隻是為你指明了一條路。”
    “至於走不走，不是我能幹涉的。我尊重你的決定。”
    這番寬容仁慈的表態，或許正是因為祂早已預見未來會如祂所料般發展——祂胸有成竹。
    “回去好好考慮吧。若還有疑問，我會為你解答。”阿美希茲克輕輕揮手，示意談話結束，“智慧的光芒將照耀每一位虔誠的信徒。”
    歐西諾托的身影漸漸淡出這片空間，但赫莉婭與沃特西塞卻仍留在原地。
    阿美希茲克邁著輕快的步伐朝他們走來，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我的兩位老朋友。”祂自來熟地站在赫莉婭麵前，語氣親昵。
    兩人麵對麵站立，宛如中間立著一麵鏡子——同樣的麵容，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神態。
    一個眉目舒展，笑意盈盈；另一個眉頭緊鎖，身體不自覺地擺出防禦姿態。
    “我以為您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赫莉婭謹慎地開口。
    “逃不掉的，”阿美希茲克輕輕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我的根在這裏。”
    這句話看似隨意，卻巧妙地解答了赫莉婭心中的疑惑：為何智慧之神總是介入她的事情。
    赫莉婭清楚記得，阿美希茲克在與主神的較量中略勝一籌，奪取了部分主神之力。
    當時祂的意識已然超脫這個世界，隻留下一具沉睡的軀殼。
    這本該是完美的逃生計劃——既然世界注定毀滅，提前離開不就好了？
    但祂沒有。
    即便見識了世界之外的廣闊天地，即便獲得了逃離的機會，智慧之神依然選擇留下。
    祂精心布局，步步為營，就是為了將赫莉婭推向既定的方向。
    起初赫莉婭百思不得其解，但此刻聽到“我的根在這裏”這句話，她恍然大悟。
    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祂的根基深植於此方世界，與世界命運緊密相連。
    若世界毀滅，祂亦難逃一死。
    正因如此，祂必須與秩序之神等眾神聯手，竭力阻止世界走向毀滅。
    這也是為何祂要不遺餘力地為赫莉婭準備各種“經驗包”——一切都是為了在這場末日危機中求得一線生機。
    “這次見麵也在您的預料之中嗎？”赫莉婭直視著阿美希茲克的眼睛問道。
    智慧之神嘴角微揚，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誰知道呢？”
    “畢竟你總是能給我帶來驚喜，”祂的聲音帶著幾分愉悅，“我最欣賞的就是你這份不可預測性。”
    赫莉婭挑了挑眉，突然話鋒一轉：“那麽……塔娜莎家族，也與您有關聯嗎？”
    在她的認知中，阿美希茲克因全知而獲得預見未來的能力，而塔娜莎家族正是以預知能力聞名於世。
    這兩者間的聯係，讓她不得不產生聯想。
    “怎麽突然跳到這個話題了？”阿美希茲克巧妙地避開了正麵回答。
    “如果不是與您有關，”赫莉婭緊追不舍，“那就是與命運之神有關了？”
    事關尤若斯，也事關她自己，她必須弄清楚真相。
    阿美希茲克凝視著赫莉婭那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開口：“亂世出英雄，上古時代最不缺少的，就是那些妄圖拯救世界的英雄。”
    “行走在地上的神明——”祂的聲音忽然變得悠遠，“就是用來形容他們的。雖非真神，卻有著敢於挑戰神明的勇氣。”
    “他們，就是如今所有魔法世家的起源。”
    赫莉婭敏銳地捕捉到關鍵：“所以，他們中有人曾掌握權柄？無論是從隕落神明手中奪取，還是由你們賜予，他們確實擁有與神明抗衡的資格，對嗎？”
    阿美希茲克輕歎一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祂這態度已然說明了塔娜莎家族與祂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因為我要確認，我是否可以對他們出手。”赫莉婭直言不諱，“之前與他們交鋒時，我總感覺有無形的力量在阻撓。後續發生的一切都印證了我的猜測。”
    “無論是赫裏斯家族的追殺，北極鄉的遭遇，還是巨神兵事件，每當我動了毀滅的念頭，都會感受到一種滯澀感，仿佛被看不見的繩索束縛。”
    “為此，你們甚至不惜殺我一次，再施以援手，以彰顯所謂仁慈。”
    “我觸碰了不該觸碰的東西。魔法世家在現有秩序中占據重要地位，你們不允許我打破這種平衡。”
    她緩緩轉向沃特西塞：“所以父神才會遲遲難以恢複——是你們在限製祂，從而限製我的行動。”
    沃特西塞時常驚歎於赫莉婭的敏銳直覺。
    當初祂也是經過很長時間才意識到這一點——混沌之神曾被打壓沉寂許久，沒道理能壓製祂這麽久。
    能做到這一點的，除了諸天神明，再無他人。
    “所以，”阿美希茲克雙臂環抱，右手輕輕攤開，歪著頭問道，“你這次來是要指責我們，還是打算做些什麽來報複？”
    果然，祂知道那次她與唐耀星以及那不知是秩序還是時空的存在的對話內容。
    赫莉婭直視著祂的眼睛：“我隻是希望我們之間能夠坦誠相待。”
    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
    “既然你們已經為我規劃好了道路，而我也願意遵從你們的安排，你們就不該再這樣欺瞞我。”
    “明明知道我的性格……”她突然停頓，隨即露出一抹苦笑，“或許正是因為了解我的性格，才更不願意告訴我真相？”
    “赫莉婭，”阿美希茲克長歎一聲，眼中流露出罕見的疲憊，“有時候知道得太多，反而難以做出選擇。”
    “即便全知如我，麵對無法改變的結局，無數次尋找解救之法卻始終得不到確定的答案時，同樣會感到無力。”
    祂的目光變得柔和：“我不想你變得和我一樣。我希望你能勇敢而自由地朝著你認為正確的方向前進。”
    “無論你是沿著我們規劃的道路前行，還是選擇偏離，”阿美希茲克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隻要那是你堅信的方向，隻要你始終相信自己……”
    未盡的話語隱藏在祂凝視赫莉婭的目光中，那眼神如同暴風雨前幽深的海麵，暗流湧動。
    赫莉婭感到困惑，但更多的是震驚。
    在此時此刻，她清晰地意識到，阿美希茲克與其他神明截然不同——祂關注的不僅是她作為救世主的身份，更珍視她獨一無二的靈魂。
    甚至說，倘若赫莉婭突然拋下救世主的責任，轉而去種地，阿美希茲克也不會感到意外，更不會出言責備。
    祂親口承認過，最欣賞的就是赫莉婭這份不可預測性——她每一次突如其來的反抗，都如同黑夜中的星光，照亮了她靈魂最獨特的棱角。
    作為執掌世間真理的智慧之神，在祂眼中，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如同棋盤上既定的棋子，每一步都在祂的認知與掌控之中。
    這種全知帶來的，是難以言喻的乏味與厭倦。
    正因如此，祂癡迷於意外，渴求驚喜，珍視每一份不確定性——那正是締造奇跡的關鍵火種。
    祂深深沉醉於赫莉婭的故事，不願看到這個故事淪為又一個俗套的英雄救世傳說——這樣的故事，祂已經見證了太多太多。
    有時候，祂甚至暗自期盼赫莉婭能再任性一些，再固執一點，反抗得更加激烈。
    不要去做那個被萬人歌頌的救世英雄，就做個平凡的小人物該多好。
    就像讀者對待最喜愛的小說主角——既希望她平安喜樂，又清楚知道，若不經曆那些淬煉與苦難，她永遠無法真正強大。
    這種矛盾的心情，讓智慧之神也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不過，祂已經做出了選擇，赫莉婭必須是那個救世主。
    但祂也有一點私心，祂隻是將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好，而不更多去幹涉她的選擇，正如對待歐西諾托那樣。
    祂隻是為她指明了一條路，可最終選擇走上這條路的，是赫莉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