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注視著的二人又是靜默良久。
    白庭玉慢慢開始直起腰，抬頭與那雙空洞的被雕刻出來的眼睛對視，唇瓣毫無血色，灰衣壓雪，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
    他受好友所托來這裏演一場自己都不清不楚的戲。
    可是望著那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普照眾生的金身佛像，一向不信神佛的他也難免心生渺茫無力之感。
    白庭玉抱著來都來了的心態，鬼迷心竅般為將來求了簽。
    當時他想，好友隻是讓他過來演戲，又沒有讓他幫忙求簽。不是嗎？
    結果卻不盡人意，剪不清，理還亂。
    還不如不抽。
    罷了，就這樣吧。
    白庭玉垂眸注視著光塵中的浮灰，心裏想著信紙上的提示，嗓音暗啞道：
    “道濟師父，如果您知道一件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您不知道這件事對旁人是好是壞。您，會說出來嗎？”
    他一字一頓連說了三遍“很重要”，語氣莊嚴認真，讓旁聽者幾乎都有了感同身受：這人沒有在撒謊，是極認真的。
    藏在陰影處偷聽的薛衡維持著冷若冰霜的表情，更恨不得一個箭步上前拽著這人的領子讓他閉嘴。
    他不知道能讓白庭玉連說三個很重要的事情能他娘的是什麽好事情，心裏的不安在蔓延全身。
    他隻知道不敢為外人道的事情最好連提都別提！最好到死帶進棺材裏！
    隔牆有耳懂不懂！
    嗬，完蛋玩意兒！
    昨晚兩人又一次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最後白庭玉別開臉說明天自己有事，不做，當時薛衡怒火中燒，沒聽。
    眼下在這裏看到跪著的白庭玉，薛衡隻覺得自己床上留情了。
    相比於薛衡暗地裏咬牙切齒、四肢百骸的僵硬緊繃，顧長晏整個人老神在在。
    悟雲閉目不語，感覺自己來的不巧。
    被牆壁遮擋的四人中隻有楚桓聽的津津有味，那個求簽之人的聲音他覺得耳熟，卻一時沒想起來在哪裏聽過。
    日理萬機的皇帝沒有聽出來這是自己曾經誇過年少有為的禦醫的聲音。
    他繼續往下聽。
    道濟念了一聲佛，道：“貧僧不知，可是，佛說：心如明鏡，不染塵埃，一切皆是心魔。”
    道濟的話可以理解為那件隱瞞的事成了白庭玉的心魔。
    白庭玉或許不是真真正正來求一個安心的虔誠信徒，但是真真假假有時候又何須分的清呢？
    道濟如同他師父一般認真對待每一個前來慈光寺找寄托的人。
    求佛訴說，慈光寺的和尚們從來不會真正明確回答苦海浮沉著的人們的問題。
    一切，交給自己，才不悔。
    一牆之隔：
    楚桓心底是認同道濟說的話的。
    悟雲大師更不用說。
    薛衡聽不進去。
    心外無物，心即是佛。客觀唯心主義。
    隻信溫長寧的顧長晏不為所動。
    他知道道濟說的有道理。
    但是成為顧風起後顧長晏回頭再看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不得不說……是有幾分矯情在的。
    顧長晏從不吝嗇自我批評。
    桎梏他的枷鎖如今支離破碎，顧長晏頗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態。
    似是而非的偈語不再是他想要的了。
    裏麵的對話還沒有結束。
    不過都是一個人在說，另一個人當安靜的傾聽者。
    白庭玉像被道濟的話說服一般，好似在傾訴，聲音迷茫又低落：“道濟師父……我，不知道怎麽辦了。”
    “出生在醫學世家，有學醫天賦，癡迷醫術，順風順水的長大成人，任誰聽了都要說我胎投的不錯。可是……長大後我發現大夫不是那麽好當的，懸壺濟世好難啊，按部就班就好的生活也被我自己過的一塌糊塗……”
    白庭玉在訴說自己的煩惱，他沒有對沒見過幾麵的道濟說的麵麵俱到。
    但是這些話怎麽聽都是年輕人獨有的煩惱，關乎理想，關乎家庭。
    青春傷痛文學。
    薛衡聽著這些話微微放了一些心，沒整幺蛾子就行。
    而因為白庭玉說的這番話，皇帝終於想起來裏麵的人是自己年輕有為的禦醫了。
    偷聽，不是，傾聽自己年輕臣子的瑣碎煩惱畢竟是頭一次，皇帝心裏略感新奇有趣，絲毫沒有偷聽的羞愧，腳下紋絲不動。
    顧長晏聽著聽著卻慢慢品出了一絲白庭玉的話裏有話。
    就是不知白庭玉演戲中摻雜了幾分的真心。
    演技不夠，感情來湊。
    白庭玉的聲音還在傳來：“……四處行醫的日子裏，我從一名遊醫那裏聽來了一件……顛覆我認知的真相，過往學醫的經驗告訴我這是假的，我，不敢信。”
    有意思了，可以顛覆一個醫術精湛的大夫的認知。楚桓心裏升起了濃濃的興趣。
    此刻的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個真相對他的認知打擊也不小。
    一旁的薛衡麵無表情地想，既然是關於學醫的，應該就不會出能要人命的差錯了吧。
    暗中的四人靜待下文。
    除了顧長晏，剩下的三位都明白這個真相八九不離十就是白庭玉剛剛不敢為外人道的事情了。
    隻不過都不敢為外人道了，白庭玉當然沒有直接對道濟說。
    他類比，他抽象的形容，他吊人胃口。
    他說：“那時我不敢信，而那名遊醫無所謂我信不信，他篤定我不會說出去，到最後我發現他…說對了。
    “可是當時不知天高地厚，我原本是要自己去驗證然後用結果反駁他的。這件事茲事體大，他的話我不敢對旁人說起，所以一直都是在暗地裏偷偷試驗，到最後……發現他所言非虛。”
    白庭玉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知情的顧長晏突然有些好笑。
    現下白庭玉嘴上說著不敢信，其實很早以前溫長寧在信上告訴他後他下一秒就不假思索地信了。
    至於他為什麽知道，這當然是溫長寧後來告訴他的。
    楚桓敏銳地捕捉到茲事體大這個成語。
    白庭玉的聲音再次響起。
    眾人隻聽他道：“這件事情他不敢說，我確實……如他所言，也不敢說。真相會顛覆大祈每一個人的認知。對於醫者，醫學醫術是我們的另一個綱常倫理，而這個真相會打破它，也會在朝野上下激起千層浪。”
    “在沒有找到另一個正確辦法之前，這個真相還是讓它自生自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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