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們稱作鄉愁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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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分鍾後,越獄的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一片狼藉的遊輪大廳。
    此時因為方才的交火,金碧輝煌的大廳已經變得破破爛爛,靠近舞台的那一邊滿是被子彈撕裂的彈孔,還有些許神秘術造成的焦黑色痕跡。
    而在相對完整的一側,一箱麵具正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那些沒有被關起來的人對它的爭搶。
    他們相互辱罵著、撕打著,完全喪失了初入遊輪時的禮儀與謙讓。
    剛趕到的十四行詩看著這一切,擔憂地對維爾汀說道:“司辰,越來越多人被重塑的麵具影響了……!”
    “先將那些尚有意識的客人們保護起來!”
    維爾汀下達了指令。
    “沒問題!”
    臨時召集的救援隊迅速行動起來,他們翻越此起彼伏的謾罵與爭吵,努力分開爭搶麵具的人群。
    “的[那不勒斯髒話]!——又來了幾個搶名額的人!!”
    “混賬,把你腦袋上的麵具給我——!我要加入重塑之手!我要參加試煉!”
    “不行,瓊斯先生,您的身體缺乏鍛煉,別浪費寶貴的試煉機會——這個麵具應該留給更有可能博得格蕾絲船長信任的人!”
    如此荒誕的一幕讓趕來的救援隊微微一愣。
    但他們很快反應了過來,開始強行將這些著了魔的人們分開來。
    “捂住口鼻!噴灑昏睡藥劑!”
    伴隨著威廉的指揮和手中“真理”的出現,部分客人和船員恢複了理智,開始瑟縮著遠離了麵具,被送到了維爾汀等人的身後。
    同樣狼狽的努庫泰澳餘眾也發現了不遠處的救援行動。
    多虧了格蕾絲的善心,他們的處境似乎遠比其他人“光明”得多。
    但並非人人都如此篤信。
    “求你了……塞洛尼,戴上重塑麵具吧……這隻是個簡單的儀式……”
    托阿以近似祈求的態度將一幅麵具送到了麵前的塞洛尼眼前。
    “難道你情願被那些外族人抓住嗎?!”
    塞洛尼沒有去看眼前的麵具,也沒有去看那一個和自己朝夕相處、此時卻已經變得無比陌生的托阿。
    她抿著嘴唇,濕潤的眼睛投向了不遠處的救援隊。
    “快離開這兒吧,托阿。你通過了重塑的篩選,快到船長室去吧,那兒的努庫泰澳朋友更需要你。我必須留在這兒……我得照顧基蒂歐納、小皮塔,還有那些狀態糟糕的朋友們……”
    “塞洛尼——你為什麽不願嚐試戴上麵具呢?!”
    托阿不理解塞洛尼的固執。
    他抓住了她的手,試圖握著她的手將麵具戴到她的臉上。
    塞洛尼甩開對方的手,幾乎跌坐在地。
    “抱歉,托阿。我想……圖圖石子的猶豫是對的。有多少人和你一起戴上了麵具,可他們又有多少人活了下來呢?”
    順著塞洛尼的淚光望去,無數的試煉失敗者躺倒在地。
    努庫泰澳人,澳大利亞人,意大利人……
    水手,商人,遊客……
    托阿也看見了這些人,也看見了其中他們的同胞。
    一瞬的恍惚在他眼中浮現,但轉眼就被洶湧的黑泥淹沒。
    “我還是不明白,還有什麽事比回到故鄉更重要呢——?!”
    窗外的暴雨仍在急迫地拍打舷窗。
    大廳內卻變得更安靜了。
    “重塑的麵具的確令你變愚鈍了,托阿。若是以前的你,又怎麽會提出這樣淺顯的疑問呢?你聽見他們的哀嚎聲了麽?”
    “想想未來,塞洛尼,想想那個美好的世界!我們能擁有一座新的島,能重新過上安穩的日子,我們能——”
    托阿好似充耳未聞。
    他激動地揮手,晶瑩的淚珠與粘稠的黑液一同淌在地上。
    “對不起,托阿……對不起。”
    哭腔終究是從塞洛尼的語氣中溢出。
    “我隻是不希望自己的‘象形貝殼’也變得那樣的粗糙,那樣的……扭曲與猙獰。”
    塞洛尼終究還是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她的聲音幾乎微弱得聽不見了。
    救援隊的行動終於推進到了這兒。
    “……是塞洛尼小姐!”
    十四行詩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塞洛尼。她看著塞洛尼麵前的麵具,咬了咬牙,揮動起了手中的玻璃術杖。
    “ed e subito sera——”
    一道閃爍著亮光的白色射線旋著彎擊中了托阿手中的麵具,將其打倒在地。
    “——!”
    他有些惱怒,張弓搭箭,朝著十四行詩射了過去。
    維爾汀注意到了他和他身後努庫泰澳信徒們的動作,連忙提醒:“小心,十四行詩!”
    “ㄎ——!……t……世界……!”
    堪堪躲開攻擊的十四行詩驚訝地抬起頭來。
    “……ㄗ……ㄙ……”
    冰冷的古銅麵具下,粘稠的墨色液體從努庫泰澳人的瞳孔與口中緩緩淌下。
    他們的肢體扭成古怪的姿勢,低聲喃喃自語,似乎遭受著無盡的痛苦。
    “嘖……”
    維爾汀看著這些努庫泰澳人的慘狀,不忍地別過頭去,朝著威廉他們揮了揮手。
    “明白。”
    威廉等人立刻會意,將麻醉槍舉了起來,瞄準了那些信徒。
    “避開致命部位,結束他們的痛苦。”
    “咻——”
    一枚枚麻醉針頭飛向了信徒們的四肢和腹部,細長的針管紮進他們的體內,針管尾部的活塞裝置立刻啟動,將麻醉藥品推入了信徒們的血管之中。
    狂熱的潮水消退了些,痛苦的人們終於進入了夢鄉。
    “ㄙ——!!我……”
    “抱歉,先生們。”
    十四行詩麵帶歉意地看著這些信徒,拉著塞洛尼縮回了威廉等人的身後。
    “家……回ㄐ——!!”
    但令人驚訝的是,昏睡幻劑對那些被麵具影響甚深的迷茫信徒顯然收效甚微。
    部分極其痛苦的信徒跪倒在地上,不住地用手錘擊著自己戴著麵具的腦袋,抓撓著自己的每一寸血肉。
    “你在做什麽!不許傷害我們的同胞!”
    躲過了麻醉針的托阿警惕地看著眼前的身影,將那些無意識向前抓撓的重塑信眾護在身後。
    “……”
    維爾汀沒有再對托阿說些什麽,隻是再次揮了揮手,示意威廉繼續開火。
    托阿也不甘示弱,張弓搭箭,從縫隙之中瞄準了人群後方的維爾汀。
    場麵一時有些僵持。
    “維爾汀小姐、十四行詩小姐,我們回來了!”
    就在兩批人僵持的時候,一個在場所有人都很熟悉的聲音打破了這一脆弱的平衡。
    是芭卡洛兒。
    而在她的身後,還有一個身著努庫泰澳服飾的瘦小身影。
    隨即,一個熟悉的輪廓迅速撲了上來。
    “塞洛尼……托阿……你們沒事吧?”
    “圖圖石子……”
    看到這一幕,威廉悄悄豎起了手指,示意同伴們先警戒。
    意料之外的相逢似乎並不令人高興。
    托阿摸了摸臉頰上的麵具,不自覺地向後退縮了幾步。
    “真高興你沒什麽大礙,圖圖石子。”
    塞洛尼掙脫了十四行詩握住她的手,抹了一把眼淚,來到了圖圖石子的身旁:“可我們的朋友們……”
    “我都知道的,塞洛尼。芭卡洛兒小姐救下了我,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我想我明白了……我們不應該戴上重塑的麵具,更不應該答應他們的複仇計劃……”
    迷茫中的信徒似乎捕捉到了關鍵的字眼,他們像是又被注射了一劑強心針。
    “複仇……殺ㄙ ——!!”
    一道鋒利的利爪撕裂了空氣,朝著圖圖石子頭顱揮去。
    “——!”
    猙獰的爪痕撕裂了另一副更結實的臂膀,兒時的同伴又一次擋在了圖圖石子的身前。
    “唔……”
    沉默的悶哼聲傳遞到塞洛尼和圖圖石子的耳中,讓她們的瞳孔劇烈收縮。
    “托阿——!”
    鮮血在眼前濺起,潔白的大廳映出一片鮮紅。
    迷失之人的複仇欲望卻因此愈發高漲。
    “重塑……ㄙ !”
    “糟糕,他們看上去更加瘋狂了。”十四行詩皺著眉給在場的人們施加了一個簡單的神秘學護盾,轉頭對維爾汀說道:“司辰,我申請加大昏睡幻劑的劑量!”
    維爾汀搖了搖頭:“不,重塑麵具已經紮根在了大腦的深層,單純的外部刺激無法喚醒他們的意識。他們需要更直白的呼喚。”
    重塑信徒們湧上前來,誓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人群被推搡著後退,可憐的樂手同樣深陷其中。
    “我……我能做些什麽呢?”
    哀嚎聲、哭聲、窗外的雨聲幾乎擠破了她的耳膜,連琴弓都跌落在地。
    “啪——”
    清脆的聲響令她有些恍惚。
    【“別擺弄你的小匣子了,芭卡洛兒——回到課上來!音樂是無關種族與身份的另一門語言。它四海皆準,它直抵心靈。”】
    記憶中的話語此時從塵封的大門中湧出,化作琴弦與按鍵,撫上了她的樂器們。
    無須回想,無須思索。
    熟悉而簡潔的音色從繁複的匣子裏流淌而出。
    神秘學能量化作音符,穿透了每個人的耳膜,進入到了每個人的心靈,將他們連接在了一起。
    某種難以言喻的、輕柔的聲音拂過了圖圖石子。
    耳畔的歌兒如此陌生,如此親切,它究竟來自哪兒呢?
    是樂手口中的克雷莫納,無意闖入的舵手合唱團,還是島上經年累月的篝火大會?
    圖圖石子看著手中的口琴:“它們沒有什麽不同……對吧?”
    “嗯……?是小提琴的聲音,還有鋼琴、低音提琴……長笛?”
    有音樂素養比較高的客人聽出了這些音樂的組成:“可……她不是一直都說自己不喜歡這些太過尋常的樂器嗎?”
    “我、我想回家……嗚嗚……”
    “ㄛ……t……ㄥㄡ……努庫泰澳……”
    曾經的夥伴們高舉雙手,無助地抓撓著。
    淚水淌濕了視野,思緒卻越發清晰。
    不住打顫的手鄭重地捧起了那枚口琴。
    踩著溫和的節拍,微微發顫的唇齒輕輕吹響了口琴。
    新的音色加入其中。
    樂手與來自島上的女孩對望了一眼,沒有指揮棒,也無需語言,音樂朝著古老而歡快的河道奔流。
    斑駁的粘稠液體近乎凝固,它不再從那些呢喃著的無助麵具下湧出。
    不知名的歌謠流淌著,輕柔地合上迷失信徒們的雙眼。
    “……”
    身上流著鮮血的托阿似乎看見了什麽東西,嘴角流露出了一抹滿足的微笑。
    那雙高高舉起的手終於放了下來,像是步入了一個沉沉的夢。
    “……朋友們,一切都結束了。”
    圖圖石子的手顫抖著,摘下了托阿臉上的麵具,撫平了他眉間的皺起。
    結束表演的遊輪樂手局促地捏緊自己的衣角。
    “對不起,我沒想到這首歌會讓努庫泰澳人陷入這樣的境地……我隻是想……”
    “謝謝你,芭卡洛兒小姐,你是我見過最偉大的演奏家。”
    芭卡洛兒沉默了一會,繼續問道:“他們……去世了麽?”
    “不,他們隻是回家了。”
    “可……”
    眼前輕微發抖的肩膀令芭卡洛兒有些陌生。
    像那樣柔弱、稚嫩的肩膀,從一開始,就是這般勇敢而堅決嗎?
    “你瞧,他們身上的象形貝殼是多麽光潔、多麽圓潤——這是一種美好的象征,芭卡洛兒小姐。它自豪地向我們宣告……”
    “我們的朋友已經度過了充實而坦然的,圓滿的一生。”
    擦幹眼淚,圖圖石子輕輕拾起那些漂亮的“象形貝殼”。貝殼上仍保留著溫潤的觸感,在她的手中微微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