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嗬出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轉瞬即逝的白霧，緩緩飄遠。伴隨著一陣輕微的震動，船隻終於完全停止了搖晃，穩穩停靠在了堅實的冰原之上。
    維爾汀將目光放在了舷窗之外，無垠的、令人心悸的純白瞬間湧入她的視野，占據了全部感官。那是一種壓倒性的、近乎神聖的寂靜與空曠。
    “看樣子，我們已經到了。”
    她輕聲說道，聲音在狹小的船艙裏顯得格外清晰。
    她和十四行詩一前一後從相對溫暖的艙室中走出，踏上了在極寒中顯得格外冰冷的甲板。
    經過多日謹慎而曲折的航行，規避了可能存在的監視與惡劣天氣，她們終於抵達了這片地球最南端的冰封之境。
    明媚卻毫無溫度的陽光灑在甲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們不得不微微眯起眼，向遠方眺望。
    “這裏是羅斯冰架西北部邊緣的麥克默多灣，南極探險的中心與起點。”十四行詩說道。
    舉目之下，白色的冰原漠然聳立著。
    它永恒冰冷堅硬，耀眼又死寂。
    它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保持沉默、不予置評。
    但同時，它又以人們所無法辨識的分貝怒吼著，震懾所有企圖踏上這片土地的人。
    維爾汀凝望了這片冰天雪地片刻，緩緩收回目光，轉向身後：“都過來吧。”
    腳步聲立刻響起，訓練有素而迅速。在短短幾十秒內，這艘小船上的人們都集中在了維爾汀的麵前。
    她打開了隨身攜帶的箱子，讓這些被她借調過來的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進去，整裝待命。
    十四行詩看著那被重新合上的箱子，小聲說道：“一個排的兵力……司辰，我們是不是帶的人有點多了？”
    “帶著唄。反正淩依那邊也不缺這30人。倒不如說，如果我不帶這麽多人過來的話，陸遠他們就有可能會被叫回來了。”
    “與其讓他們放棄手上的任務，不如我主動一點，多帶點人，讓淩依安心。”
    “也是……”
    十四行詩點了點頭，讚同了維爾汀的看法。
    目前淩依有著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們最好還是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不讓他過多操心為好。
    “那麽，我們現在是要沿著那曾經的南極勘探路線前進嗎？”
    “嗯，先按計劃行動。就是……”
    維爾汀將目光放在了不遠處地平線上那一幢凸起的建築當中，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之前在地圖上，有這座科考站嗎？”
    …………
    二衝程柴油機突突作響。
    嗞——嗞嗞——噗……
    隨著電火花的飛濺，無線電發報機發出一聲呻吟。
    “一定要……一定要將這份電報發送出去……”
    破爛顫抖、幾近瘋癲的聲音從科考站最裏端的黑暗角落中傳出。
    她正對著一台報廢的設備顫抖，徒勞地發送著不再可能被送出的電報。
    “噢……呼……放輕鬆，諾諦卡，放輕鬆……這裏是你的科考站，你和大家一起建立起來的科考站。你現在很安全。沒錯，‘地母’會保護好你……你、你現在……很安全。”
    她像是在對自己進行催眠，聲音斷續而神經質。
    “呼……呼……你隻需要再試一次，再試一次……”
    手指反複用力按下已然報廢的發報機電鍵，她的全身卻在不自控地顫抖。
    “來吧，加油，它們不難，你沒有瘋，你完全正常，你知道所有字母對應的摩爾斯電碼。a、d、e、f、c，拚出警告訊息，然後發布給世人，任何人……這不難，就像玩薩米板棋一樣，一點兒都不難……”
    她發狠般地猛嚼了一口嘴裏的黑色膠質流體。
    “寒冷……發黴的酸橙汁和難吃的冰藻……該死的凍瘡——以及，聞著血腥味等死！必須警告所有人，這裏不是人類最後的綠洲，也根本沒有什麽地心世界……可、可如果沒有親眼見證，不會有人相信我在說什麽的……沒有人會相信！”
    “就像……我自己曾經那樣……”
    詭異的囈語在腦海當中環繞，讓她的精神幾欲癲狂。
    【“巨人人母之骨是必經之路，血染的苦痛使子民永生頓悟。”】
    【“地母古跡的光芒，引導我輩臣服於自然的律法”】
    “又開始鬧了……我的小耳朵蟲……地母保佑……求地母降下她的福祉與榮光保佑我這個弱小的人類能夠捱過去……”
    “轟隆——”
    科考站外傳來如雷般的聲響。
    “——！！”
    這小團蠕動的黑影被嚇了一跳。
    她側身移動到窗戶旁，透過隔熱錫墊的邊緣看向外麵。
    數個身影從船艙當中走出，又在敬了一個禮之後，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她的眼中，隻剩下兩個身著奇怪啞光裝甲的身影緩緩走下。
    她們似乎發現了這幢建築，開始朝著諾諦卡最後的庇護所走來。
    “——是瘋、瘋雪怪的船！”
    諾諦卡戰戰兢兢地縮回了腦袋，重新回到了陰影當中。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求你們了，別發現我……”
    “打擾了……我們……”
    一個溫和的女聲傳來。
    “瘋雪怪”闖入了探險家最後的棲息地。
    “不好意思，我們注意到這裏是附近唯一的建築，想要尋求一些幫助……請問有人在嗎？”
    “小心點，十四行詩。我探測到了生物信號，有人在這裏麵。”
    對話聲傳到諾諦卡耳中，那僅僅一牆之隔的聲音卻好像來自雲端，迷茫而不真切。
    “我、我已經是一具冰凍的破爛皮囊，你們休想打碎我的顱骨吸食我的血！”
    她忍不住大聲驚叫，試圖驅趕“瘋雪怪”們。
    “……帶有敵意的存在？”
    一個聲音喃喃自語，“哢嚓”的上膛清脆聲音是那麽清晰。
    另一個聲音的主人連忙走上前，手中出現了玻璃筆般的術杖，一邊用言語安撫著眼前的陌生人，一邊施展著溫暖咒與清醒咒。
    “請稍等一下，我想我們之間存在一些誤會……”
    瘋狂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冰川裏的黑色疫病、地母腳下的蠕蟲、令人反胃的麵具暴君！瘋雪怪！！我跟你們、跟你們拚了——！！！”
    “等、等一下——”
    “噗嗤——”
    一聲極輕微的聲響，一支小巧的鎮靜劑飛鏢精準地命中了她裸露的脖頸。尾部的空氣塞在大氣壓強的作用下內推，藥液注入到了諾諦卡的體內。
    前衝的勢頭猛地一滯，意識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和抽離。
    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紗，又迅速變得清晰起來。劇烈的情緒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疲憊的空殼。
    在那逐漸變得清晰的大腦和視線當中，諾諦卡的瞳孔逐漸聚焦起來，看著眼前兩名身著裝甲的身影，愣愣出神。
    “檢查一下她的情況。”
    “收到。”
    十四行詩小心翼翼地蹲下身，麵甲上的掃描器發出微弱的藍光，掠過諾諦卡的身體。
    “疲勞過度、營養不良、輕微雪盲……司辰，她需要立刻進行治療。”
    “嗯，我會聯係比爾上將，讓他派出一支小隊來這裏接收。不過，明明之前在南極的科考隊員都已經被帶回防線內部看管了才對，為什麽這裏還會有遺漏……”
    “可能是最近搭建起來的科考站。這裏確實不在任何我們能找到的南極地圖上，應當是最近半年才搭建起來的。設施相當完備。柴油發電機、雪地摩托、無線電發報機……”
    第一助手向前靠近了一步，一個空罐頭滾落在她的腳邊，罐底已經空無餘漬。
    “不過，食物儲備已經告罄了。”
    視線投向了暗處角落瑟縮的人影。
    維爾汀將麵甲打開，對著諾諦卡微微頷首：“我們隻是過路的旅人，希望得到來自科考站的一些幫助，無意傷害大家。”
    被困百日的探險家站在角落裏，搓了搓鼻子。
    “這、這裏沒有‘我們’——隻有我了。”
    十四行詩起身，聲音中略帶擔憂：“請恕我直言，你的身體狀況很糟糕……等會我們的人會來到這裏，你可以跟著他們去往安全的地方。”
    “不——不必了！我很好，我是探險家，我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了如指掌……”
    探險家拒絕之餘，更加防備地往牆角退了半步。
    “……”
    十四行詩沉默著看著諾諦卡，她從牆壁上抓了一把很……詭異的物質。
    “你……在吃什麽？”十四行詩忍不住問道，聲音裏帶著一絲驚愕。
    年輕的探險家捧著一把滑溜溜的黑色物質，它像一團由纖維及黏液組成的非牛頓流體，正沿著手指的縫隙往下流——探險家舔了舔嘴唇，猛地把它吞進了肚子裏。
    “這裏唯一能吃的。”
    維爾汀搖了搖頭。
    皮箱的金屬卡扣被打開，發出兩聲清脆的細響。
    她向著裏麵伸了伸手，一隻手臂彈了出來，將一枚罐頭放在了維爾汀的手中。
    “配方是牛肉高湯、蕪菁與土豆塊，希望能合你的胃口。”
    食物。
    新鮮的食物。
    受困者顫抖地向前伸出手。
    “那、那是魔術箱？”
    諾諦卡指了指神奇地變出食物來的手提箱。
    “噢，一個神秘學箱子。裏邊比看起來更大，能裝下很多東西，食物、房間，甚至是神秘學家本身。”
    “所、所以你們是神秘學家！”
    探險家蒼白的臉恢複了一點血色，她興奮地上下打量著兩位訪客。
    維爾汀點了點頭：“是的，我們是神秘學家。”
    迫不及待地打開罐頭，蛋白質馥鬱的香氣從錫罐中飄出。
    諾諦卡剛要將富含營養的汁水倒入嘴中，卻被維爾汀的話語嚇得劇烈顫抖。
    “我們打算深入南極腹地。或許，你願意為我們提供一些忠告嗎？”
    “——！”
    罐頭在驚慌中被打翻，灑了一地湯汁。
    探險家瘋狂地顫抖。她下意識地不斷喃喃著，像是已經在腦海中重複過無數遍相似的話語。
    “不要深入……不要深入南極……”
    “不要前進！！”
    …………
    與此同時，遠在數千公裏之外，北半球，北大西洋海岸線之外。
    神父站在第三艦隊旗艦航母的甲板上，看著遠處那被重兵把守的海岸線，左手輕撫著右手捧住的《聖經》，嘴裏喃喃自語。
    夏亞站在他的身後，那雙湛藍色眼眸看著神父的動作，默不作聲。
    當神父完成了祈禱之後，他轉過頭來，對夏亞問道：“城裏居民們撤離的怎麽樣了？”
    “除去頑固拒絕離開的極少數，以及明確的敵方軍事單位和設施，大約83的居民已在最後通牒期內完成撤離……”
    夏亞的報告清晰簡潔，但他稍作停頓，還是補充了一句：“長官，真的要使用‘那個’嗎？它的破壞力太大了……這座城市都會變成廢墟。”
    “我們給過他們機會了。三天時間，足夠所有想活命的人離開。”
    神父的目光投向遠方那座沿海城市的輪廓，眼神如同深潭：“行政官已經準許了我們的行動，並命令所有相關部門予以配合。執行命令吧，夏亞。”
    “……遵命，長官。”
    夏亞不再言語，轉身進入艦橋，通過航母上搭載的通訊陣列，對歐米伽發送了一串代碼。
    信號在虛空當中傳遞，歐米伽接收到了這一串加密過後的代碼，在一次破解之後，再次進行了三層加密。
    之後，航天部門那鍋蓋狀的天線開始旋轉。待到運行到了指定位置之後，一股強烈的電信號被從其上發出。
    信號穿透大氣層，飛向遙遠的太空。
    地球之外，同步軌道之上，一座規模龐大、展開麵積達數平方公裏的軌道空間站精準地接收到了這組信號，冰冷的ai迅速完成指令驗證與解密。
    機械開始運轉，龐大的空間站開始調整姿態，電子在0與1的電路板上跳轉。其底部中心區域，一個巨大的圓柱狀發射腔緩緩延伸出來，中空的腔體內壁開始泛起幽藍色的能量光輝，
    “嗡……”
    隨著能量電池的運轉，一根機械臂夾住了一根直徑足足有數米、長度足足有十幾米的鋨銥金屬棒，放在了那個圓柱狀物體的腔體之內。
    腔體內的超導線圈依次亮起，發出更為耀眼的藍光。恐怖的能量被注入，強大的磁場開始在金屬棒上麵匯聚，一股巨力被施展在金屬棒上。
    機械臂死死夾著金屬棒，另一個比較小巧的機械臂上閃爍著靈能的微光，將兩枚靈能石放進了金屬棒內事先準備好的空洞之內。
    下一刻，空洞閉合，機械臂收回，金屬棒在強磁場的作用下向著地表極速下墜。
    地球的引力立刻捕獲了這個被附加上恐怖質量的物體。
    它開始下墜，初始速度並不快，但隨著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以及尾部推進矩陣的持續加速，它的速度呈幾何級數瘋狂飆升。
    它與稀薄的大氣層劇烈摩擦，表麵瞬間變得赤紅，燃燒起熊熊烈焰，拖著長長的、耀眼的尾跡，即使在白晝晴空之下，也清晰無比。
    靈能石瞬間被激活，紫色的能量脈絡瞬間流遍長杆表麵的所有符文，一個接一個矩陣和繁複的紋路在它的上麵浮現，紫色的光芒將它包裹。
    【增重】、【堅固】、【穩定】、【加速】、【擴大】……
    複合矩陣和增幅神秘術的光芒在上麵綻放。
    靈能和神秘術的共同作用，讓這枚金屬棒加速到了一個恐怖至極的速度，增加到了一個難以言喻的質量，擴大到了一個遠超原先的體積。
    它就這樣，朝著預先設定好的目的地落去。
    “……那是什麽？是流星嗎？”
    防線當中，一名士兵無意間抬頭，看到了那劃破天際的光痕，疑惑地碰了碰身邊的同伴。
    “不知道……沒有消息說今天會出現流星啊？而且，真的有流星可以在白天看見嗎……”
    “專注於防守，小夥子們。人聯的艦隊已經在海麵上飄著了。在他們的重炮落下之前，我們最好先躲進戰壕和防空洞內。”
    “不對，長官，他們……後撤了？人聯的艦隊後撤了！可是為什麽……”
    異常的狀況讓負責這一段防線的長官皺了皺眉。
    他看了看天空當中的“流星”，又看了看好似在躲避什麽、倉皇後退的人聯艦隊，一個可怖的念頭浮上心頭。
    “躲避——！！躲到防空洞內！！立刻進入最深處的掩體！！快……”
    然而，他的警告終究晚了一步。
    “——轟！！！！”
    先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極致強光，瞬間吞噬了所有的視覺，仿佛太陽在眼前炸開。緊接著，才是那毀天滅地的衝擊波，以撞擊點為中心，呈球形向四麵八方瘋狂擴散。
    地如同脆弱的蛋殼般劇烈起伏、開裂，鋼筋水泥的工事如同積木般被輕易撕碎、拋飛，巨大的裂縫如同深淵巨口，瞬間吞噬了地麵上的一切。
    站在搖晃的航母甲板上，神父看著遠處地獄一般的場景，衣袍在海嘯般的衝擊氣浪中獵作響。他凝視著遠方那座城市方向升騰起的、連接天地的巨大塵柱，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中最終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緩緩閉合。
    他再次低下頭，虔誠而低沉的聲音在風中飄散。
    “……慈悲的天主，求你恩賜所有亡者早日解脫死亡的枷鎖，進入平安與光明的天鄉，因著你的慈愛能得享永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