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妮兒

字數:8884   加入書籤

A+A-


    何肆曾經就是在這飛英塔中,一邊陪宗海師傅自下而上掃塔,一邊聽他說起過,投胎轉世和宿慧來此的區別。
    一者是第八識,一者是第六識。
    業力種子深藏阿賴耶識當中,香水淨身是滌蕩第八識的過程,也能掃清謫仙人深藏其中的第六識。
    其實事行至此,李頤便算徹底回歸“自性”。
    至於而後的灌頂,隻是錦上添花,加持的意味更多,上個保險,求個安心。
    密宗灌頂大致分為四層境界:瓶灌、密灌、智慧灌、勝義灌。
    適合李頤的,主要還是最粗淺的寶瓶灌頂法。
    灌頂須得皈依,可李頤也不會禮佛,也不會誦念真言。
    好在密宗的皈依與他宗有大區別,是皈依四寶,即皈依上師、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上師放在首位。
    曾經身為灌頂國師的卻吉洛追為李頤加持,自然手捏把掐。
    隻見他手持寶瓶,先以寶瓶中的淨水灑在李頤的頭頂,同時念誦相應的灌頂咒語和祈請文。
    受智德加持,開顯慧門。
    如意焰花上師因本次灌頂的階次粗淺、李頤更無根器顯露,隻是稍稍施予加持,儀式不長,全仗自身的修持引導了。
    片刻之後,卻吉洛追麵色微白,柔聲笑道:“幸不辱命。”
    恍惚之間,何肆看著這個我慢邪師,卻像看到了宗海師傅。
    灌頂既畢,如意焰花上師又持密咒,回向功德。
    何肆見狀,麵帶謝意,鬆了口氣,轉頭對一旁的李嗣衝說道:“李哥,應該沒什麽問題了。”
    李嗣衝點了點頭,上前抱過孩子。
    看著卻吉洛追道:“上師慈悲。”
    卻是沒有下文了,連一句“無以為報”的場麵話都沒有。
    如意焰花上師一笑置之,拿起天杖支撐身子,就要離去。
    李嗣衝卻道留步,“這大黑天法相,你真不要了?”
    卻吉洛追腳步不停,隻留一個搖頭的背影。
    一直強撐著的何肆卻是將手搭上李嗣衝的肩膀,虛弱道:“上師不要,就先給我用用吧,救急。”
    李嗣衝猛然回頭,發現此刻的何肆麵色蒼白,氣息奄奄。
    心弦一緊,當即問道:“你又怎麽了?!”
    何肆搖頭,“回去說吧。”
    隨著大黑天再度轉移,緩緩浮現其背上,麵色才算肉眼可見的好轉起來。
    李嗣衝伸手托住何肆的胳膊,一手懷抱李頤,問道:“回你家我家?”
    何肆勉強一笑,“你家。”
    兩人走出飛英塔,便有知客陪侍,見李嗣衝赤裸上身,又是奉上一套僧衣禦寒。
    李嗣衝沒有拒絕,隻投桃報李,從腰間茄袋取出一枚金鋌,算是“添香油”。
    何肆抱著一絲僥幸,問起宗海師傅是否在寺中。
    同為“宗”字輩的小知客神色悲戚,回答說已經有大半年沒見過這位法兄了。
    並不太平的年頭,半年見不到一個人,似乎就可以確定他死了。
    兩人很快就回到了地下幽都,不過這一次,去的是大衍樓。
    來到紅嬋暫時的住處。
    出門相迎的是一位老嫗,是長公主的乳母,客氏。
    何肆見過的,頷首致意。
    這位客嬤嬤在溺死孽種的計劃失敗後,陳含玉卻指派她給紅嬋侍蓐,也算變相對李嗣衝服軟了。
    紅嬋是武人,身體恢複夠快,見識何肆來了,便是翻身下床,出來待客。
    何肆輕聲道:“嫂子,白胖孩子給你送回來了,好得很。”
    紅嬋來不及說什麽客套話,就從李嗣衝手裏搶過孩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險些喜極而泣。
    懸在嗓子眼的石頭落下,對著何肆道謝道:“小四,嫂子多謝你了。”
    何肆羞愧搖頭,“嫂子言重了,禍事全因我而起,我隻是在給自己兜錯改錯呢。”
    李嗣衝笑道:“說這幹啥?這事兒算來算去,早就說不清了,難得聚聚,一起吃飯吧?”
    何肆自然點頭。
    李嗣衝半點不覺難為情,便對客氏說道:“客嬤嬤,勞煩您了。”
    客氏點了點頭,說道:“我這一把年紀了,做菜可以,挨罵卻是不行的。”
    李嗣衝笑道:“哪能勞您親自動手啊,就上去一趟唄,光祿寺和尚膳監的菜式不敢想,叫尚食局開個小灶總可以吧?”
    客氏不苟言笑,冷淡道:“你已經挺敢想的了。”
    不過她也知道李嗣衝是為了支開自己,算是給了麵子,轉身準備去了。
    李嗣衝拉著何肆坐下,說道:“說說吧,你身子又是怎麽回事?”
    紅嬋也是識大體,直接一旁奶孩子去了。
    何肆問李嗣衝道:“李哥,你養幾條狗吧?”
    李嗣衝一愣,“你問這個幹嘛?”
    何肆不答反問,“應該就一條吧。”
    李嗣衝麵色沉重,點了點頭。
    何肆依舊追問,“它是公是母,長什麽樣子的?”
    李嗣衝沒給好臉色,怒道:“我最他媽的討厭別人和我兜圈子了,能不能竹筒倒豆子?”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何肆幹笑一聲,說道:“是不是隻母的,白的,矮腳,長毛,地包天?”
    李嗣衝一愣,雙眼微眯,語氣不善道:“你是怎麽知道?”
    何肆如實相告道:“我方才心識去了趟惡狗嶺,被咬得很慘……”
    李嗣衝給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不動聲色問道:“你去那裏幹什麽?”
    何肆無奈一笑道:“哪裏是我想去,天老爺的惡趣唄,我懷疑他並不能夠執掌甕天輪回,便打個商量,想要見識見識朱穎的亡魂,他不依我,但是將我送去了惡狗嶺,讓我遇到了朱穎養的那條土狗阿刁。”
    李嗣衝端著茶盞,氤氳熱氣拂過睫毛,眼神晦暗不明道:“你怎麽確定不是他憑空捏造來誆騙你的幻覺?”
    何肆淡淡道:“我不確定,說實在的,那黃狗阿刁我也不熟,自然沒有判斷。”
    他如是說著,心識便回憶起不久前穿越惡狗嶺的一幕幕。
    阿刁護在身前開道,自己腳踏山嶺之路,腐土綿軟如飴,難以自拔,似有鬼物拉拽。
    而四野幽火熒熒,紅紅綠綠,皆為惡犬擇人而噬的凶光。
    不知走了多久,何肆才翻過山嶺。
    環伺的群犬緩緩散去,何肆心中也是不由一輕。
    好像隻要一個念頭,就能脫離險地,逃出生天。
    何肆卻是蹲下身來,摸摸阿刁的腦袋,柔聲說道:“要和我一起走嗎?”
    不過是心識糾葛,將其裹挾,回歸人間而已,何肆心中已有計定。
    便是天老爺見了,也不會阻攔,反倒樂見其成。
    因為這又是一件極不明智之事,猶如自斷臂膀。
    阿刁歪頭看著何肆,顯然是聽懂了他的話。
    本來高高豎起如鐮刀的尾巴此刻卻是緩緩放下,並不存在的眉頭也是皺著。
    何肆疑惑道:“你不想走嗎?”
    阿刁伸出舌頭,舔舐何肆的手掌,濕潤卻是溫暖的觸感傳遞其心間。
    何肆反手托住黃狗的脖頸,使勁揉了揉。
    和一隻狗子講起道理來,“有句話叫,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你現在不跟我走,我再想來這裏,也是不容易的。”
    阿刁靈活的腦袋一轉,繞開何肆的手,轉身小跑著往惡狗嶺方向而去。
    可才行沒幾步,又是回頭,有些留戀地看著何肆。
    何肆依舊蹲著,招手道:“來吧,咱們走了。”
    阿刁搖頭,又努了努鼻子。
    何肆詫異,試探問道:“你不跟我走,要看著我走?”
    黃狗張開嘴,一條粉嫩的舌頭垂掛下來,好似在笑。
    何肆心領神會,有些頹然道:“是啊,你不能跟我走,你要是走了,等朱穎來了又怎麽辦呢?”
    阿刁輕吠幾聲,好似在催促何肆快些離開。
    何肆點了點頭,輕聲說道:“乖狗砸,好好保護你的主人……”
    他這才站起身來,剛想離開,卻又有一道略顯不同的犬吠由遠及近而來。
    何肆循聲望去,一愣。
    這是誰家不帶把柄的墩布滾過來了?
    隻見一隻長毛矮腳的白色京巴,正攆著身子,走丸般向著自己跑來。
    阿刁當即轉身,擺出戒備之態。
    結果那白狗一副歡快表情,尾巴甩得像要飛天一般。
    ……
    何肆不諳丹青之道,卻是一抬手,掌中血氣生態,構建出一隻身量小巧,形如瑞獅的狗子。
    李嗣衝將手中的茶杯輕放桌上,不滿的水麵依舊濺出些茶水。
    何肆問道:“是它嗎?”
    李嗣衝眼神閃爍,卻是沉聲道:“不好說,人各有各的容貌,狗可沒有這麽多奇姿怪樣。”
    何肆手中氣宣動,狗子也變幻形態,奔跑起來,圓顱嵌明珠般的大眼,垂耳似絹帛上下輕拂,短肢看不出撥動,隻有一條尾卷若菊花簌簌。
    李嗣衝捏碎了茶杯,還未來得及舒展條索的茶葉順著沸水流淌開來。
    何肆輕聲道:“回來的時候,我就遇到了這條白狗,它好像十分親我,在我雙腳之間不斷打轉,尾巴掄得像個竹蜻蛉,我差點還以為小時候家裏養過狗呢,可是後來轉念一想,或許它親昵的不是我,而是某個和我淵源甚深之人呢?”
    何肆說著,指了指自己的二心之處,這是李嗣衝給他的紅丸。
    李嗣衝勉強一笑。
    何肆一針見血道:“它被人烹殺的時候,李哥還是個無名小卒吧?”
    李嗣衝點了點頭。
    何肆便是舒心道:“天老爺不見得有回天返日的本領,能洞見過去未來。”
    李嗣衝再無疑慮,情難自禁,呢喃道:“真好啊,這樣一來,等我死的時候,路上還有它陪著。”
    何肆卻是搖頭,說道:“何必等到那時候?”
    李嗣衝瞬間抬頭,看著何肆,目光灼灼。
    何肆也不賣關子,說道:“我自作主張,先把它帶回來了,也怕叫李哥空歡喜一場,所以才先確定一番。”
    說著,他直接伸手,插入自己的胸膛,用力一扯,把裝著紅丸的二心整個掏了出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血淋淋地擱置桌上。
    李嗣衝呆若木雞,“你做什麽?!”
    何肆隻輕描淡寫道:“自然是給它捏個形體出來。”
    隻見那顆心髒先是化成了一攤血水,然後不斷蠕動,又緩緩變成一隻京巴狗。
    看著簡單,其實絕類無中生有,起死回生。
    是完整的霸道真解本源紅丸,再加一部分謫仙體魄造化之妙和合的結果。
    京巴狗此刻毛發還呈現殷紅之色,眼裏有些迷茫,先是回頭看看何肆,又是看向李嗣衝。
    當即搖頭晃腦,撒歡狂吠起來。
    何肆麵帶笑容,說道:“這紅丸我總是駕馭不住,幾次都險些被它弑主,反觀在李哥這裏,它倒是馴服,我想了想,還是物歸原主吧,趁著自己還年輕,以後多走正道,免得積重難返。”
    李嗣衝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話來。
    何肆隻是笑,這霸道真解,長久以來,一直都是他最大的倚仗,沒有之一,甚至排在如今的謫仙體魄之前。
    當初他修行落魄法,六魄逐一化血,體內四氣不調,便蘊養不出氣機,多虧這霸道真解煉化血食為己用。
    便叫何肆體會到了天魔外道的助益,實力提升之快,無人能出其右。
    不誇張地說,這才是他一路以戰養戰,小覷天下英雄,能夠和諸位謫仙人叫板的底氣。
    也是李且來一貫不待見他的原因。
    何肆內視一番身體狀況,血食緒餘已經蠲棄得幹幹淨淨。
    就算是當初李嗣衝這個源頭親自出手,也是一番病去如抽絲的漫長祓除。
    足見那位天老爺是如何地樂見其成,甚至歡喜相助何肆自毀長城。
    李嗣衝垂眸,微微動容,不知是喜是悲還是怒。
    “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你怎麽還當自己是個孩子?總這麽意氣用事?也不看看自己現在還有什麽護持?”
    何肆輕笑,語氣堅定道:“不是我衝動,雖然是機緣巧合,卻也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我總是要依靠自己的。”
    說著,何肆將身上的大黑天也緩緩剝離,在其授意之下,徹底賦予李嗣衝。
    何肆麵色蒼白起來,一直被壓製著和那紅丸井水不犯河水的謫仙體魄再現神效,將偏移的左心擠回正位,胸前肉芽萌發,傷口愈合,並不留疤。
    何肆頓時超脫餓鬼道,徒留阿鼻地獄的諸多酷刑加身。
    若是自己想的話,也可豁免,但是他不想,就是要在那阿鼻地獄中常來常往,回去就跟回家一樣。
    暫時打不過,那就先惡心著。
    李嗣衝不是矯情之人,伸手,三指輕柔捏住那小紅狗的脖子,將其提溜起來。
    輕聲呼喚。
    “妮兒……”
    京巴毛發之上的血色緩緩褪去,變成不那麽絲滑光亮的白毛。
    對著李嗣衝眨了眨眼。
    一人一狗對視。
    人笑,狗叫。
    人哭,狗叫。
    喜歡師刀請大家收藏:()師刀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