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1991年二月，鴉巢。
    偌大的實驗室內，嗡嗡震動的儀器間，宮野誌保帶著她的研究筆記，走過一台又一台鋼鐵機器。形單影隻的身影穿梭忙碌著，筆墨飛舞間記錄下一串又一串研究數據。
    但是茶發的少女卻並不孤獨——
    “誌保醬，4號色譜儀的結果出來了哦！”
    ——音響裏男孩快樂的聲音，將整個空間的氣體都攪得活躍起來。宮野誌保的目光隨之落到了牆角的攝像頭上，那個白色的機械便像是活物感受到注視一般，上下點了點鏡頭，又左右轉動起來，引導著少女看往4號色譜儀的位置。
    “……嗯。”
    宮野誌保注視著那台半人高的色譜儀，不冷不熱地回應，隨即抱起小本子往那裏走去。
    隨著少女靠近，色譜儀的機體生動地微微震動，喇叭也開始滴滴響個不停。它頂部的顯示屏亮了，本應顯示著讀數的像素塊卻對著宮野誌保拚出了一個笑臉：
    “(＾ー＾)”
    ——這台冰冷的，死板的機器，此刻正用盡它能用上的全部組件，努力地想要討好自己。
    ——宮野誌保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真是幼稚又愚蠢的行為。少女抿緊嘴唇，垂下了眼瞼。但她的腦子裏卻莫名地浮現出一隻乖巧的小狗來，它歡快地搖著尾巴，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渴望地望著她。
    宮野誌保晃了晃腦袋，想要將這些荒謬的想法從腦海裏剔除……但當色譜儀迎著她的到來，主動地、緩緩地彈開了箱體門時，她還是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拍了拍它冷硬的機體頂部。
    ——就像是在與一個真正的生命互動那樣。
    ……一台色譜儀不可能擁有真正的生命。宮野誌保當然清楚這一點。
    她清楚這間實驗室裏的電子儀器們表現得如此友好，如此生氣勃勃，隻不過是因為……一個曾身為真正生命，卻被迫與電器們成為同類的實驗體，在努力試圖逗她開心罷了。
    ——哪怕她是將kr0223迫害至此的加害者中的一員。
    因此……哪怕心中清楚這種氛圍背後的虛假，宮野誌保卻還是忍不住地要配合他的過家家。
    雖然……在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了kr0223後，宮野誌保深知自己已經喪失了和他成為朋友的資格。但……既然她已無顏麵對他一次又一次地示好，便隻能將這份不知如何表達的愧疚傳遞給由他控製的機械們了。
    因為kr0223……真的是一個很死腦筋很死腦筋的孩子。
    宮野誌保無奈地發現，無論自己如何無視kr0223的熱情，如何冷漠地傳達出“我們還是不要建立情感聯係比較好”這樣的意圖、甚至擺出醜惡的態度，對他惡言相向……kr0223都毫無要放棄對她友好的打算。他仍然固執地試圖打破那層隔閡，與她重新建立起溫暖的聯係。
    但是……這也未免太過地獄笑話了。
    宮野誌保悲哀的閉上了眼睛。
    ——還有什麽隔閡，是比劊子手與砧板上的魚肉間更深刻的呢？
    可是kr0223卻仍好像沒有察覺到她的冷落般，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貼上來——
    “誌保醬，第13號培養皿的保溫時間到了哦，但是菌落的樣本量好像還是沒有到達目標值的樣子誒……需要我幫忙再定一次加溫嗎？”
    就像這樣，男孩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嗯。”
    宮野誌保輕歎一口氣。
    這不是kr0223對於宮野誌保的關心。宮野誌保不斷地催眠著自己。
    這隻是組織的智腦bc在執行它的輔助程序。
    畢竟那位先生給bc的指令是：“輔助宮野誌保，督促aptx係列的研究。”不是嗎？
    所以她回應他並不代表她已經能毫無負擔地接受了那個對kr0223造成傷害的自己。她回應他隻是在回應bc的監管罷了。
    ——明明當成這樣安心承受就好了。
    宮野誌保幾乎都要真的成功把自己給催眠了……但很可惜，她殘存的那點理智與良心卻在不斷地提醒著她——不是的。
    bc確實必須要遵照那位先生的指令輔助她，但這其中所有額外的部分，都是屬於kr0223的關心。
    是kr0223固執地想要湊上來，想要幫助她這個加害者，擔心她一個未成年人在組織裏過得不好。
    ……明明他自己看起來更像是小孩子。
    ——“誌保醬，你都忙忘記吃午飯啦～”
    聽啊。這聲音不也完全就是小孩子嗎？
    茶發少女鬆開了幾乎要被自己捏破的衣袖，語氣一如既往地沒什麽起伏：
    “……”
    “我知道了。”
    宮野誌保有時候也會頭疼這麽大一個實驗室，竟是完全獨屬於自己的——空蕩蕩的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讓kr0223可以肆無忌憚的向她傳達他的善意，而不用擔心被人發現。
    畢竟自從她獲得了kr0223的身體數據，大幅度地推進了aptx係列的研究後，boss便對她愈發器重，甚至滿足了她的要求，調離了那些個討厭的監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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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當然不是因為boss完全信任了她……隻是那位先生篤定bc無死角的攝像頭監控比監管者更加可信罷了。
    ——實在是，自大到有些可悲了。
    ……畢竟有誰能想到，工具本身竟然還能夠保有獨立的意誌與思維呢？
    從幾個月前，kr0223主動暴露自己的存在，幫助宮野誌保遮掩了aptx4869引起的小白鼠異變起，茶發少女就清楚地明白了kr0223的立場。
    ——他在阻止更多像他一樣的受害者出現，他在抵抗這個組織。
    一個可以隨意穿梭於網絡世界，潛伏著等待隨時給組織心髒一刀的特殊存在，到底能夠做到哪一步……宮野誌保根本不敢想。
    也許……kr0223真的能夠成功也說不定。
    宮野誌保為此有一絲竊喜與暢快，但更多的卻感覺恐懼與迷茫。她恐懼著自己有一天會被kr0223所代表的受害者一方審判——作為一個加害者。
    哪怕kr0223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不是她的錯，錯的是組織。
    哪怕kr0223發自真心地原諒了她。
    但宮野誌保無法接受自己的罪孽，無法原諒因為懦弱、因為姐姐，就第二次、第三次地傷害了kr0223的自己。
    是的，已經三次了。
    自從半年前那次從kr0223身上獲取素材後，aptx的研究進程就變得很順利。boss為此要求她進一步從kr0223身上獲取更多的永生樣本。為此組織甚至願意短時間關停bc以支持她的實驗。
    他們第二次，第三次地將自由翱翔於網絡的飛鳥折斷羽翼，重新囚禁入他破敗的身體中，並要求宮野誌保做那個執刀者。
    而在第二次實驗的命令下達之前，宮野誌保甚至已經與kr0223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建立了羈絆，找到了共同點，成為了朋友。
    她好不容易不再孤獨，好不容易獲得了除姐姐以外在乎的人，可是那位先生卻命令她對友人下刀。
    宮野誌保近乎崩潰。她懇求kr0223能做點什麽——比如修改數據之類的——隻要能讓boss收回這個喪心病狂的指令。
    ……但是kr0223說他這一次沒有辦法做到。
    因為那位先生太在意aptx的研發了，所以這次的命令是由他親自發布的。如果執意要在這個時候做手腳，宮野誌保和kr0223便會有很大的可能就此暴露。
    “我知道誌保醬已經不願意再傷害任何人了……但我們能再忍耐一次嗎？”
    男孩聲音中的安撫與懇求並不能讓宮野誌保好受，她反而變得更加的痛苦。
    kr0223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語氣裏都充斥著無措：
    “對不起，誌保醬，讓你獨自承擔這種負罪感，對不起……”
    他徒勞地說著對不起的話，直到bc被斷電，他的身體被送上實驗台的那一刻，他那隻僅剩的、充斥著水霧的右眼都仍在向宮野誌保傳達著歉意。
    第二次實驗後宮野誌保就完全無法麵對kr0223了，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心中的內疚與負罪感，因此麵對kr0223的善意變得隻能逃避，隻能冷淡地假裝視而不見。
    還未等kr0223緩和她們間關係的努力奏效，第三次的實驗就很快開始了。
    “……boss許諾過了吧，隻要你再次取得進展，就放你回耶魯繼續完成你的學業，放你暫時離開鴉巢……”
    但kr0223毫無要被實驗的危機感。也對，畢竟他早就習慣了——“到時候，你隨便用點什麽成果糊弄boss就好。反正他們也不知道正確的數據，根本發現不了aptx的真相……而等你離開鴉巢，回去美國，我就能找到人去救你和你的姐姐了！”
    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用美好的未來試圖掩蓋宮野誌保即將實施的惡行。——雖然好像並沒有什麽效果，茶發少女仍然將自己蜷縮成一團，看著自己的雙手，幻視著前兩次實驗中它們沾滿鮮血的樣子。
    至於那些kr0223為她勾勒的未來……她根本就沒有升起任何憧憬的情緒。組織是從小就套在她們姐妹身上的枷鎖，她從沒奢望過能夠逃離……哪怕許諾她的人是能夠在組織網絡裏穿梭的kr0223……
    ——說到底，他自己不都還處在任人魚肉的狀態中嗎？
    宮野誌保渾渾噩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在第三場實驗中完成既定的研究任務的。
    直到她被記錄著kr0223心率的儀器所喚醒，看到那一條平直的線重新跳動起來——她知道kr0223又一次成功複活了。
    她聽見名為助手實為監管者的女人開口：“複活成功，心率正常，體征正常……半小時觀察後沒問題的話bc就可以開機了。”
    宮野誌保抑製不住地想吐。
    既然以後還要一直一直繼續這種屠夫與待宰魚肉的關係，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建立羈絆，一開始就不要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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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那天結束後，麵對終於從實驗中脫身的kr0223，麵對他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般的輕鬆聲音，宮野誌保在情緒崩潰之下沒忍住吐出了醜惡的話——
    ——“我不需要你虛偽的關心，請你離我遠一點。”
    她說完就後悔了。
    悔意像是蝕骨的蟲蟻般噬咬著宮野誌保。但幸好kr0223就像是全然沒聽見她的那句惡言一樣，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靠近。
    宮野誌保承認，麵對這樣近乎偏執的kr0223，其實她感到的卻更多是慶幸。
    雖然畸形又扭曲……但至少直到現在，她們還維持著這樣脆弱的聯係。
    就這樣一直繃緊著，拉扯著，直到二月末的一天，kr0223突然興衝衝地對她說：
    “誌保醬，誌保醬，boss批準你暫時回到美國讀研的申請了！”
    宮野誌保停下了敲擊鍵盤的動作，下意識地望向了離她最近的那台攝像頭，滿臉驚愕。
    雖然kr0223確實許下過，等她回到美國，就找人將她和姐姐從組織裏救出去這樣的荒誕承諾……但宮野誌保並不敢奢望，也從沒有當過真。所以在kr0223建議她向boss提交返美讀研的申請時，她隻是應付地說知道了，至於申請文件，她壓根沒有動過筆。
    ——畢竟boss是如此關注aptx係列的研究，恨不得她一天24小時都泡在實驗室裏，根本就沒有放她自由的可能……哪怕讀研對她來說也不過是換一個為組織服務的途徑。
    但kr0223顯然自作主張替她申請了。甚至不知用什麽手段迫使boss同意了。
    比起茶發少女的錯愕，kr0223的聲音就顯得興奮多了：
    “我會聯係我的朋友做好計劃，等到你回到美國後，就能夠帶你逃離組織了！”
    但宮野誌保隻覺得腦子裏亂糟糟一片，她下意識地反駁：“從組織手下搶人？你在說什麽天真的蠢話！”
    等她回過神來，稍微擁有了些理智，將kr0223的話在腦子裏又過了一遍之後，卻仍然不看好kr0223所言的這次救援行動。
    說起來，kr0223至少從九年前開始就被困於組織了——宮野誌保憑借著aptx項目研究主管的權限，是能查看到部分他曾經信息的：福利院出身，進入組織時登記的年齡是15歲。
    如果這些屬實，那kr0223在被帶進這灘地獄裏前，根本就還沒來得及真正見識過這個世界……這樣的他真的能明白組織的險惡嗎？他所謂的，認識的那些朋友，又真的靠譜嗎？
    大概率隻會是些誇誇其談之輩吧。
    “啊……放心吧！我找的那個朋友是官方組織出身，和你姐姐的關係也很好，所以在救你和明美小姐這件事情上，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的。”
    kr0223似乎看出了她的擔憂，補充說，“而且就算是無法以朋友的身份去信任他，我手上也有他別的把柄，哪怕是出於利益他也是可以交托後背的哦！”
    見宮野誌保仍然一副不安的神情，kr0223緊接著說明：
    “我也有考慮明美小姐的情況！明美小姐現在人在日本，我也有靠譜的在日本的朋友能夠幫忙營救。我們準備同一時間動手，以防給組織留下反應的時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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