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絲滿腹心事悶頭朝前走，卻在推開長廊中門後嚇了一跳。
    夜間的城堡竟還如此喧囂，頭頂的燈光盡數亮起，照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人們在敞開的房門之間穿來穿去，腳步聲都快連成了鼓點。
    莉莉絲穿行其間，不斷和熟悉或陌生的老師擦肩而過，他們的臉上難掩情緒餘波，到此刻莉莉絲才意識到，對於絕大部人來說，巨龍投下的一瞥也許是他們此生難遇一次的奇景，今夜對許多人來說也許是終生難忘的。
    當然，也是可怕的。
    路過樓梯轉角時，她瞥見了幾個治安隊員的身影。他們今夜的工作遠未結束，澤菲裏恩不過和歌蕾蒂婭一方短暫交鋒就破壞了半條街的建築，那些大大小小的魔法陣修複還要仰仗學院幫忙，樓梯口，那位夜鶯女士在抱怨都不知道這月的工作匯報要怎麽寫。
    這下莉莉絲心中更加愧疚。
    他們在莉莉絲經過時大喇喇地看過來，她原本已經做好了被叫住盤問的準備，結果他們隻是打量了幾眼就轉開視線繼續交談，並沒有為難她的意思。
    莉莉絲這才鬆了一口氣，猜測應該是西蒙老師已經和他們有過溝通。
    “——就是她嗎？那個黑龍的私生女？”
    卻沒想到剛踏上半層樓梯，下方立刻傳來興奮的八卦聲。莉莉絲腳下一絆，差點摔在台階上。
    ……果然八卦是天性，誰都不能免俗，莉莉絲無語過後在心中痛罵澤菲裏恩一百遍。
    可現在不是教育笨蛋黑龍的時候，莉莉絲輕車熟路地繼續向上，朝著熟悉的校醫室前進。
    連爬兩層樓後，下方的喧嘩終於被隔絕開來，樓上十分安靜，因此她才剛繞過拐角處巨大的食人葵盆栽後，站在廊中窗前的人影已經率先轉過頭來。
    “蕾拉……”
    莉莉絲小心翼翼地輕喚，她果然在這裏。
    女孩的頭發削得極薄極短，軟軟貼在頭皮上，卻因那張揚的紅色看起來難以接近，窗外是如墨夜色，要不是這頭醒目紅發，一身黑甲的她幾乎要與陰影融為一體。
    在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時蕾拉就已經轉過頭，卻並沒有回應莉莉絲的招呼，那雙渙散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麽，她看著莉莉絲的方向，又好像沒在看她。
    這樣的蕾拉讓莉莉絲不敢上前，她局促地停在原地，經過漫長的近一分鍾的沉默後，莉莉絲忽然福至心靈，連忙又開口道——
    “我，我不是！”莉莉絲急急為自己辯護，生怕蕾拉也和樓下的人們有著同樣的猜測，“澤菲裏恩他不是我的父親！”
    蕾拉聞言眸光閃了閃，視線終於聚焦在了莉莉絲身上。
    “……剛剛是我太衝動了。”
    沉默許久後蕾拉終於開口，聲音因之前的嘶吼而略微沙啞，她像是沒看到莉莉絲臉上的驚訝神色兀自說著：“我現在沒能力複仇，你是對的。”
    “……”
    莉莉絲張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事到如今，已經不需要再向蕾拉確認弗萊爾子爵是否真的身死了，因為——
    蕾拉她，好像突然就長大了……
    原本以為的埋怨，爭吵，甚至毫無形象的姐妹互扯頭發都沒發生，蕾拉似乎已經從之前歇斯底裏的暴怒中徹底抽離，甚至冷靜地為剛剛的衝動複盤。
    那雙曾燃燒著火焰，盛滿驕傲的眸子現在像兩口被抽幹的深井，隻剩下沉寂。
    這冰冷無聲的“成長”比任何歇斯底裏的哭喊都更讓莉莉絲心疼，沉甸甸的酸澀感在胸腔裏發酵膨脹，她邁開腳步上前，想要擁抱妹妹給予安慰。
    “他是不是在決鬥審判後就找上了你？”可在莉莉絲抬起手臂時，蕾拉卻退開一步問道。
    “……是。”
    “……”
    蕾拉轉過頭看向窗外，又是良久沉默。
    “蕾拉……”
    莉莉絲感覺糟透了，她剛剛還在為樓下那些無關緊要的流言和治安隊的目光而煩惱，此刻才發現她最需要麵對的難題就在眼前，蕾拉的痛苦肉眼可見，而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觸碰。
    澤菲裏恩來找自己之前，原來是在坦丁郡嗎……他是在那邊發現了什麽端倪，所以才確認了她的身份，跑來與她相認？
    澤菲裏恩一向將人視作螻蟻，如果他隻是因為弗萊爾子爵惹怒自己而將其碾碎都還好，可如果……如果是因為自己的話，蕾拉會怎麽看自己呢？她現在就是在思考這些嗎？
    巨大的不安包裹著莉莉絲，她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壓抑：“對不起，父親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之前完全沒收到消息，不然——”
    “你不用道歉。”
    蕾拉迅速打斷了莉莉絲的話，依舊背對著對方，敞開的窗戶將外麵的冷風送進來，這能讓她保持眼底幹爽，不被無用的淚水侵擾。
    “我本來就沒有通知你。”
    莉莉絲在背後露出無措神情。
    “他死了，你不用背負這些無關的東西了……你自由了，姐姐。”蕾拉最後看了眼窗外，轉過了身。
    “你不是父親的孩子，他親口告訴我了。”蕾拉看向莉莉絲，她麵上果然沒有多少驚訝之意。“你自己也早就知道了對吧？”
    “如果你是我的話，你也不會驚訝的。”
    莉莉絲抿唇後輕聲道，那個子爵對自己有厭惡有恐懼有抵觸，唯獨沒有親情，但他在蕾拉麵前一向以慈父示人，如今又已經身死，莉莉絲不願再提及他的過往種種，她上前握住蕾拉冰冷的手。
    “可蕾拉，你依然是我的妹妹，從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感覺得到，我們是不一樣的——”
    “你還會繼續和那條黑龍來往，對嗎？”蕾拉抬起頭，眸光直直撞進莉莉絲眼底。
    “……”莉莉絲的嘴唇囁喏幾下，僅僅這幾秒的猶豫，她便在蕾拉眼中看到了濃濃的傷心和失望。
    可現在也許不是選擇站邊的時候，莉莉絲想了想，“第一批龍鋼很快就要出爐，奧茲勒會因此提升極大的戰力，我們仍需要澤菲裏恩的幫助，凱瑟琳也——”
    “隨便你。”蕾拉的聲音被夜風浸得冰涼刺骨，她緩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弗萊爾家族的仇恨本就與你無關，這是我和露辛達將來要做的事。”
    “這不現實，蕾拉。”莉莉絲為她危險的念頭揪心，“泰勒家族的祖先當年能與他一戰也是因為他還是一條沒成年的幼龍。而且……而且，會不會是誤會——”
    “我親眼看著他捏爆了父親的腦袋。”蕾拉因回憶起那慘痛畫麵而再度紅了眼眶，那地獄般的景象再度浮現在眼前。
    “我不會看錯的，那條黑龍，還有那些精靈！”
    “……精靈？”
    ……
    “吱嘎。”
    高庭城外，一座剛剛易主的木屋被畫上了隱秘的標記，新主人無心修繕，那虛掩的木窗過於老舊，稍一移動便發出聲響，還隻能推開巴掌寬的縫隙。可一道黑影竟順著那狹長縫隙就滑了進來，落地無聲。
    枯坐於黑暗中的吉榭爾連眼皮都未抬——
    “怎麽去了這麽久？”
    是她的同伴雅利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