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寶黛畫帕正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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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筆底梅魂寄相思
詞曰:
狼毫飽蘸胭脂色,畫取寒梅寄寸心。枝上紅英含露重,箋中癡意待人尋。
窗欞日暖香微度,硯底墨濃情自深。不向春風誇豔冶,獨留清韻付知音。
怡紅院的晨光斜斜切過畫案,將宣紙上未幹的墨跡染成琥珀色。寶玉握著支紫毫筆,筆尖懸在梅枝末梢遲遲未落——那處該點一朵含苞的胭脂梅,卻總覺得顏色不對,換了三碟胭脂,染了五遍宣紙,仍不滿意。
“二爺這梅枝都快磨穿了。”襲人捧著新研的墨進來,見畫案上堆著七八張廢稿,每張都有半截遒勁的枝幹,卻獨獨缺了那點睛的花,“昨兒林姑娘送來的薔薇胭脂,最淺那碟帶著珠光,何不試試?”
寶玉從善如流,用銀簪挑了點淺紅胭脂,在指尖揉開。胭脂裏混著細碎的珍珠末,在陽光下泛著星子似的光,倒比尋常胭脂多了幾分靈氣。他俯身落筆時,鼻尖幾乎碰到宣紙,睫毛在紙上投下淡淡的影,像兩隻停駐的蝶。
這一朵花點了足足兩刻鍾。先以淡粉鋪底,再用朱紅勾邊,最後蘸著那帶珠光的淺紅點染花心,層層疊疊竟有七重色。待收筆時,宣紙上的梅花仿佛活了過來,花瓣邊緣泛著晨露般的光澤,連襲人都看呆了:“這哪是畫的,倒像是剛從櫳翠庵折來的。”
寶玉卻輕輕搖頭,指尖撫過畫紙右下角的留白:“還差個字。”他取過小楷筆,蘸了點金粉,細細寫下個“顰”字——是黛玉的小字,筆畫間藏著幾分刻意的笨拙,倒比平日裏的書法多了幾分真心。
正待將畫收起,就見茗煙冒冒失失地闖進來,手裏攥著片沾著泥的綠萼梅瓣:“二爺!林姑娘在沁芳閘那邊掐梅花呢,雪雁說讓您……”話未說完,就被寶玉推著往外走,“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
臨出門時,他忽然想起什麽,將那幅梅花圖折成小方,塞進袖袋。指尖觸到畫紙的溫熱,像觸到了誰的掌心,引得心跳都亂了半拍。院外的海棠樹抽出了米粒大的新芽,沾著晨露,在風裏輕輕晃,倒比盛開時更讓人歡喜。
沁芳閘的水汽漫過石階,將青苔潤得發亮。黛玉正站在梅樹下,手裏掐著枝綠萼梅,指尖被花刺紮出個小紅點,卻渾然不覺。雪雁在旁絮絮叨叨:“姑娘仔細手,前兒才好的風寒,別又招了涼。”
“你看這花苞。”黛玉指著枝頭最飽滿的那朵,聲音輕得像歎息,“再等三日,定能全開了。”話音未落,就見寶玉從柳樹後轉出來,月白襖子的袖口沾著點胭脂紅,顯然是剛畫完畫。
“林妹妹。”他笑著走上前,袖袋裏的畫紙硌著肋骨,倒比平日裏更覺踏實,“我那兒新得了幅好畫,想請你指點指點。”黛玉挑眉時,鬢邊的珍珠耳墜晃了晃,映得她眼底也泛起光:“寶二爺的畫,哪裏用得著我指點。”
說話間,兩人沿著水閘慢慢走。寶玉趁機掏出畫紙,小心翼翼地展開。黛玉低頭去看時,呼吸忽然頓住——那枝胭脂梅生得極像前日她鬢邊插的那朵,連花瓣上被風吹皺的紋路都分毫不差,而右下角那個“顰”字,金粉裏混著點胭脂色,顯然是用他指尖的餘溫暈開的。
“這花……”黛玉的指尖輕輕落在花瓣上,宣紙上的胭脂竟與她指尖的紅點融在了一起,“畫得太實了。”嘴上說著挑剔的話,耳根卻悄悄紅了,像被畫裏的梅花染了色。
寶玉心裏一鬆,反倒笑了:“原是照著你鬢邊那朵畫的,許是看得太真,倒失了神韻。”他見黛玉指尖的紅痕,忙從袖中摸出塊幹淨的帕子遞過去——正是前日黛玉送的那方,上麵的綠萼梅已被他摩挲得發亮。
黛玉接過帕子,指尖剛碰到布料,就覺出不對。帕子邊角多了幾針細密的繡線,原是她那日趕工漏繡的地方,此刻竟被人用同色的絲線補得嚴絲合縫,針腳比她自己繡的還要勻淨。
“你……”她抬頭時,正撞見寶玉躲閃的目光,像個偷吃了糖的孩子。風從水麵吹過來,卷著梅香撲在兩人臉上,畫紙上的胭脂梅仿佛也隨著風輕輕顫動,將滿紙的情意抖落在濕潤的空氣裏。
第二折 帕上針腳藏心語
詞曰:
素帕裁成雪色勻,銀針穿起意千重。梅枝暗度三分雅,蝶影深藏一點癡。
燈下挑絲凝遠念,窗前走線寄相思。莫言此物尋常甚,字字行行皆是詩。
瀟湘館的燭火搖搖晃晃,將黛玉的影子投在帳上,忽長忽短,像個捉摸不定的謎。她把寶玉送的那幅梅花圖鋪在妝奩上,指尖一遍遍撫過那個“顰”字,金粉沾在指腹,在燭火下閃著細碎的光。
“姑娘,該睡了。”紫鵑端著安神湯進來,見她對著畫兒出神,忍不住打趣,“寶二爺這畫是越畫越好了,連花瓣上的露珠都像真的。”黛玉沒接話,從妝匣裏取出方素白綾帕——是早就備好的料子,比尋常帕子厚了三分,最適合繡細密的針腳。
紫鵑知她心意,忙取來絲線匣子:“用哪色線?石青的襯梅枝,銀白的繡花瓣,再用點胭脂紅點睛,定是好看的。”黛玉卻挑了支豆綠的線,穿在針上:“就用這個。”
豆綠線在素帕上慢慢遊走,先勾勒出梅枝的輪廓,枝幹要虯勁,卻不能失了風骨,像極了寶玉畫裏的筆意。黛玉的指尖在帕上遊動,針腳時而細密如鱗,時而疏朗如星,倒比寫詩時更用心。
繡到花苞時,她忽然停了手。燭火映著帕子上的半成品,梅枝間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想起白日裏在沁芳閘,寶玉鬢邊沾著的那片綠萼梅瓣,她忽然有了主意,換了支玉色絲線,在梅枝下繡了隻半展翅膀的蝴蝶——翅尖沾著點梅粉,像是剛從花蕊裏鑽出來。
這帕子繡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時,黛玉才將最後一針收線,指尖已被針紮出好幾個小血點,滲在帕子的邊角,像極了雪地裏不小心滴落的胭脂。她把帕子疊成小小的方塊,用細麻繩係好,藏在袖袋裏,才肯躺下歇息。
夢裏全是梅枝和蝴蝶。寶玉拿著她繡的帕子,在梅樹下笑得眉眼彎彎,忽然一陣風吹來,帕子上的蝴蝶竟活了過來,繞著兩人飛了三圈,化作漫天的梅花雨。黛玉想伸手去接,卻怎麽也夠不著,急得醒了過來,額角全是汗。
“姑娘做噩夢了?”紫鵑端著洗臉水進來,見她臉色發白,忙遞過杯溫水,“剛聽見老太太那邊傳話,說張道士今兒一早就到,讓姑娘們都去榮慶堂見見。”黛玉點點頭,對著鏡子梳頭時,才發現鬢角的發絲都熬得有些散亂,像帕子上未繡完的梅枝。
去榮慶堂的路上,遠遠就看見寶玉和探春走在前麵。寶玉穿著件石青襖子,腰間係著的玉佩叮咚作響,聽見腳步聲回頭時,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黛玉下意識地攥緊袖袋裏的帕子,指尖觸到那方溫熱的綾羅,心竟比往日跳得更急了。
“林妹妹。”寶玉放慢腳步等她,眼角的餘光總往她袖袋瞟,“昨兒那畫……你覺得還好?”黛玉抿著唇笑,從袖中摸出個小小的布包遞過去:“原想回贈你幅字,偏生手笨,繡了個玩意兒,別嫌棄。”
布包剛遞過去,就見賈母的丫鬟琥珀遠遠走來,笑著喊:“老太太正等你們呢!”兩人慌忙收起帕子,並肩往榮慶堂去。寶玉的手揣在袖袋裏,緊緊攥著那方布包,能清晰地摸到帕子上凸起的梅枝和蝴蝶,像摸到了誰的心跳,燙得指尖發顫。
榮慶堂的炭盆燒得正旺,張道士穿著件紫色道袍,手裏撚著串念珠,見寶玉進來,眼睛笑得眯成條縫:“寶二爺近來氣色越發好了,想來是有喜事將近。”寶玉的臉騰地紅了,偷偷去看黛玉,見她正低頭喝茶,耳尖卻紅得像熟透的櫻桃,倒比帕子上的胭脂梅更動人。
第三折 道觀玄機泄天機
詞曰:
鶴氅飄蕭入府來,念珠轉動玄機埋。言辭隱晦藏深意,眉眼分明露喜懷。
一卦姻緣牽玉帛,三言讖語點情骸。榮國府內春風動,暗把紅繩係兩釵。
張道士在榮慶堂的紫檀木椅上坐定,鶴氅上的白絨毛沾著點雪粒——今早來時路上下了陣微雪,落在梅枝上,倒添了幾分仙氣。他接過賈母遞來的茶,目光在寶玉和黛玉身上轉了圈,忽然撫著胡須笑:“貧道今兒來,一是為老太太和姑娘們祈福,二是給寶二爺帶了件好東西。”
說罷,從隨身的錦囊裏取出個錦盒,打開時裏麵躺著塊通靈玉,色澤竟與寶玉的那塊一模一樣,隻是上麵刻的字不同,寫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的對偶句:“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這是前年在玄真觀挖到的,原是塊古玉,貧道瞧著與寶二爺的玉有緣,特意帶來相贈。”張道士將玉遞到寶玉麵前,指尖似不經意地在玉上劃了個圈,“兩塊玉湊在一起,倒像天生的一對。”
賈母笑得眼睛眯成條縫,接過玉仔細瞧:“果然是好物件,瞧這水頭,比寶丫頭那塊金鎖還亮。”這話一出,寶釵的臉微微一紅,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而黛玉的目光落在那玉上,又悄悄移開,像是被什麽刺了眼。
寶玉把玉揣進袖袋,正碰到黛玉送的那方帕子,心裏忽然明白了什麽。他抬頭時,正對上張道士的目光,老道衝他擠了擠眼,那眼神裏的深意,倒比這滿屋子的炭火氣還要熱。
“貧道還給姑娘們算了幾卦。”張道士取出三枚銅錢,在龜甲裏搖了搖,“林姑娘的卦象最是奇特,上上簽,卻帶了點波折,像極了寒冬裏的梅,要熬過風雪才能開到最盛。”
黛玉握著帕子的手緊了緊,帕子上的蝴蝶仿佛要被她攥碎了。“那寶丫頭呢?”賈母最疼寶釵,忙追問。張道士又搖了搖龜甲:“薛姑娘是牡丹命,富貴安穩,隻是……”他故意頓了頓,“緣分這東西,強求不得,得看天意。”
寶釵臉上的笑淡了些,卻依舊端莊:“多謝道長吉言,緣分自有天定,強求無益。”她說這話時,目光往寶玉身上瞟了瞟,見他正低頭把玩那方新得的玉,像是沒聽見,眼底掠過一絲黯然。
寶玉忽然抬頭:“道長能給我和林妹妹合個卦嗎?”這話一出,滿屋子都靜了,連炭盆裏的火星都像是屏住了呼吸。賈母先是一愣,隨即笑了:“這孩子,胡說什麽。”嘴上責備著,眼裏卻滿是歡喜。
張道士樂得合不攏嘴,取出六枚銅錢,讓寶玉和黛玉各握三枚。黛玉的指尖剛碰到銅錢,就覺出冰涼的金屬上沾著點胭脂——是寶玉指尖的,想來是畫梅時沒擦幹淨。她的心跳得飛快,握著銅錢的手微微發顫。
卦象出來時,連老道都吃了一驚。六枚銅錢竟擺出個罕見的“鴛鴦戲水”卦,銅錢的正麵都朝上,像兩朵並蒂的蓮。“奇了奇了!”張道士撫著胡須,“貧道算卦三十年,從沒見過這麽準的姻緣卦,看來二位是天定的緣分,誰也拆不散。”
黛玉的臉瞬間紅透了,像被炭火烤過似的,忙低下頭去喝茶,滾燙的茶水燙得舌尖發麻,卻沒嚐出半點滋味。寶玉的心裏像揣了隻小兔子,蹦得老高,袖袋裏的帕子被他攥得發皺,能清晰地摸到那隻玉色蝴蝶,仿佛正振翅欲飛。
榮慶堂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黛玉望著窗外的梅枝,忽然覺得張道士的話像這陽光,雖有些刺眼,卻把藏在心底的那點念想照得明明白白——原來有些情意,早就像帕子上的針腳,密密麻麻,藏不住了。
第四折 園中風聲傳閑語
詞曰:
風過回廊語漸嘩,閑言碎語落誰家。人前故作尋常態,背後私將紅線誇。
黛玉心驚藏袖帕,寶玉意動數梅花。滿園春色關不住,一縷情絲已發芽。
從榮慶堂出來,園子裏的丫鬟仆婦看寶玉和黛玉的眼神都變了。路過沁芳閘時,幾個小丫頭正聚在柳樹下說笑,見他們過來慌忙散開,卻還是有幾句閑話飄進耳朵裏。
“聽說了嗎?張道士給寶二爺和林姑娘算的卦,是天定的姻緣呢!”
“我就說他倆般配,你瞧寶二爺畫的那梅花,分明就是照著林姑娘畫的。”
“老太太瞧著也歡喜,許是過了年就要下聘了……”
黛玉的臉越聽越紅,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裙角掃過路邊的枯草,帶起細小的塵。寶玉跟在她身後,聽著這些話,心裏竟比喝了蜜還甜,故意放慢腳步,想讓那些閑話再多飄進黛玉耳朵裏幾分。
“這些人就愛嚼舌根。”黛玉低聲嗔怪,卻沒真的生氣,指尖繞著披風的係帶,“不過是算個卦,哪就扯到下聘了。”話雖如此,想起張道士的話,想起那兩塊湊成一對的玉,心跳還是慢不下來。
走到瀟湘館門口,就見紫鵑和襲人站在月洞門旁說話,見他們過來忙閉了嘴,臉上卻帶著掩飾不住的笑。“姑娘回來了?”紫鵑接過黛玉的披風,目光往她袖袋瞟了瞟,“廚房燉了冰糖雪梨,我去給您端來。”
襲人也笑著對寶玉說:“二爺,剛才北靜王府派人來,說前兒借的那幅《寒江獨釣圖》想再借些日子,讓您給回個話。”寶玉點點頭,眼睛卻離不開黛玉,直到她走進屋,才戀戀不舍地往怡紅院去。
剛走沒幾步,就被探春攔住了。三姑娘手裏拿著支剛折的紅梅,見了他,笑得促狹:“寶二哥,恭喜啊。”寶玉明知故問:“恭喜什麽?”探春用梅枝點了點他的胸口:“恭喜你得了個‘天定的姻緣’啊,張道士的話,總不會錯的。”
寶玉的臉騰地紅了,撓著頭傻笑:“三妹妹別取笑我。”探春卻收起玩笑,正色道:“說真的,林姐姐人是極好的,就是身子弱了些,你若真娶了她,可得好好待她,別讓她受委屈。”
這話正說到寶玉心坎裏,他用力點頭:“我定會護著她,比護著我自己還用心。”探春見他說得認真,心裏也替他們歡喜,把那支紅梅往他手裏一塞:“拿著吧,就當是我提前送的賀禮。”
寶玉握著紅梅往怡紅院去,路過寶釵的蘅蕪苑時,見她正站在廊下翻書。陽光落在她身上,藕荷色的襖子泛著柔和的光,倒比平日裏更顯安靜。寶玉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打了聲招呼:“寶姐姐。”
寶釵合上書,目光落在他手裏的紅梅上,又移開:“聽說張道士給你算了好卦?”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寶玉點點頭,不知該說些什麽,兩人沉默地站了會兒,寶釵忽然笑了:“那我就先恭喜你了,希望你和林妹妹……能好好的。”
她的笑容裏帶著點釋然,又有點黯然,像秋日裏最後一朵菊花,雖依舊端莊,卻少了幾分往日的鮮活。寶玉心裏忽然有些過意不去,想說些什麽,卻被她擺擺手打斷:“快回去吧,襲人該等急了。”
回到怡紅院,寶玉把那支紅梅插在瓶裏,又小心翼翼地展開黛玉送的帕子。陽光下,豆綠的梅枝和玉色的蝴蝶越發清晰,針腳裏還沾著點細小的絨毛,想來是她繡時不小心蹭上的。他忽然覺得,這滿園的春色,都不及帕子上的這枝梅動人。
窗外的海棠樹又抽出了些新芽,嫩綠的顏色在風裏輕輕晃。寶玉摸著帕子上的蝴蝶,忽然盼著春天能來得再快些,那樣,他就能像這蝴蝶一樣,時時繞著黛玉這枝梅飛了。
第五折 寒夜探病訴衷腸
詞曰:
寒風入夜卷殘沙,病骨支離瘦影斜。燭下驚聞窗外步,榻前喜見意中他。
輕言軟語消愁緒,細語溫言解困乏。莫問深情何處寄,一杯暖茗勝繁花。
入夜後,風忽然緊了,卷著殘雪打在窗紙上,發出簌簌的響。黛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頭又開始疼,像是有無數根針在裏麵紮。紫鵑端來的藥湯喝了兩碗,也不見好,反而覺得渾身發冷,像墜進了冰窖。
“姑娘再忍忍,我去請太醫。”紫鵑急得直搓手,正待披衣出門,就聽窗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極輕,卻很有節奏,像是怕驚擾了誰。
“是……是寶二爺嗎?”紫鵑試探著問。窗外傳來低低的回應:“是我,林妹妹怎麽樣了?”黛玉心裏一動,忙讓紫鵑開門。
寶玉披著件黑貂披風走進來,身上還帶著寒氣,鬢角沾著點雪粒。他手裏提著個食盒,打開時裏麵是碗熱騰騰的薑糖茶,還冒著白氣:“襲人說你許是受了風寒,讓我煮了這個送來,喝了能暖和些。”
黛玉撐著坐起來,靠在引枕上。寶玉親自端過茶碗,用小勺舀了些,吹涼了才遞到她嘴邊。薑糖的辛辣混著紅糖的甜,慢慢漫過舌尖,順著喉嚨滑下去,竟真的驅散了些寒意。
“頭還疼嗎?”寶玉坐在床邊,看著她蒼白的臉,眼裏滿是心疼,“都怪我,上午在榮慶堂不該讓你受凍。”黛玉搖搖頭,喝了口茶:“不關你的事,許是前兒的風寒沒好利索。”
兩人沉默地坐著,燭火在他們之間跳動,將影子投在牆上,像兩個依偎在一起的人。寶玉忽然想起袖袋裏的帕子,忙取出來:“你繡的這蝴蝶,真好看。”他指著帕子上的蝶翅,“這翅尖的梅粉,是用胭脂調的吧?”
黛玉的臉微微一紅:“胡亂繡的,讓你見笑了。”寶玉卻鄭重地將帕子疊好,放進貼身的荷包裏:“我要天天帶在身上,就像……就像你在我身邊一樣。”
這話太過直白,黛玉的心跳得飛快,忙轉過頭去看窗外,卻見風雪不知何時停了,月亮從雲裏鑽出來,照著院裏的梅枝,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像誰在悄悄落淚。
“張道士的話……”寶玉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像歎息,“你別往心裏去,若是不喜歡,我去跟老太太說……”話未說完,就被黛玉打斷:“誰說我不喜歡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像冰淩落在玉盤上。寶玉猛地抬頭,正對上她的目光,那裏麵藏著的情意,比碗裏的薑糖茶還要燙,燙得他心裏發顫。
“我……”寶玉張了張嘴,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裏,最後隻化作一句,“林妹妹,我定會對你好的,一輩子都對你好。”
黛玉的眼眶忽然紅了,忙低下頭去喝茶,滾燙的茶水濺在指尖,卻不覺得疼。她知道,這句話,她等了太久太久,像等了一個冬天,終於等到了春天的消息。
窗外的月光越來越亮,照在梅枝上,將枝頭的花苞映得發白,像快要綻開的樣子。寶玉握著黛玉的手,她的手很涼,他用自己的手一點點焐著,心裏忽然覺得,隻要能這樣握著她的手,哪怕等再久的冬天,也值得。
紫鵑在門外聽著裏麵的動靜,悄悄退了下去。她望著院裏的梅樹,忽然覺得,這冬天快要過去了,春天,該來了。
第六折 賈母屬意定親期
詞曰:
暖閣茶香笑語溫,高堂屬意定姻緣。紅繩暗係三生約,玉盞輕斟百歲歡。
不問浮名與薄利,隻緣心意兩相連。滿園梅蕊含情待,隻等春風第一箋。
次日上午,榮慶堂的氣氛格外熱鬧。賈母坐在上首,手裏摩挲著張道士送來的那兩塊玉,越看越歡喜,時不時往寶玉和黛玉身上瞟,眼裏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老太太,這兩塊玉真是天生一對,連水頭都一樣。”王夫人湊趣道,給賈母續了杯茶,“張道士說了,這是天定的姻緣,錯不了。”邢夫人也跟著笑:“可不是嘛,寶二爺和林姑娘自小一處長大,情分早就不同了。”
黛玉坐在下手,聽著這些話,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頭幾乎要埋到胸口。寶玉坐在她旁邊,手裏把玩著那方繡帕,時不時偷偷看她,嘴角的笑就沒下來過。
“我看啊,這事就這麽定了。”賈母放下玉,拍了拍手,“過了年,就請人去林家老宅那邊說合,雖然林姑爺和林太太多年不在了,但該有的規矩不能少。”她看向寶玉,“你可得好好待林丫頭,若是敢欺負她,我第一個不饒你。”
寶玉忙站起來作揖:“孫兒定當善待林妹妹,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他說得鄭重,眼睛卻望著黛玉,那眼神裏的情意,比說再多的話都管用。
黛玉的眼圈忽然紅了,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賈母見了,越發心疼:“好孩子,以後這榮國府就是你的家,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她又對王夫人說:“給林丫頭做幾身新衣裳,挑最好的料子,開春就要用呢。”
王夫人笑著應下,又問:“那聘禮的事……”賈母想了想:“不用太張揚,但該有的體麵不能少。把庫房裏那套點翠頭麵取出來,再備上六十匹上等綢緞,二十箱茶葉,也就差不多了。”
寶釵坐在旁邊,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心裏卻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她端起茶盞,遮住眼底的黯然,心裏忽然明白,有些緣分,終究是強求不來的。
“寶丫頭,”賈母忽然看向她,“你也別愁,憑你的模樣和性子,定能找個好人家。”寶釵放下茶盞,笑著福了福身:“多謝老太太關心,姻緣自有天定,我不急。”
說笑間,琥珀進來稟報:“老太太,北靜王妃派人送了些年貨來,還有給林姑娘的一盒東珠,說是配新衣裳正好。”賈母越發歡喜:“看來這門親事,連王爺王妃都讚成呢。”
黛玉接過那盒東珠,珠子圓潤飽滿,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她忽然想起寶玉送的那幅梅花圖,想起自己繡的那方帕子,想起昨夜他說的那句“一輩子都對你好”,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填滿了,暖暖的,再也容不下半點憂愁。
寶玉看著黛玉手裏的東珠,忽然覺得,這滿園的梅花,這貴重的珠寶,都不及她眼底的那點笑意。他悄悄從袖中摸出那方帕子,在眾人不注意時,塞到黛玉手裏。
黛玉攥著帕子,指尖觸到那熟悉的梅枝和蝴蝶,忽然覺得,這個冬天,一點都不冷了。因為她知道,春天已經在路上了,而她的春天,就是眼前這個眼裏隻有她的少年。
榮慶堂的炭盆燒得正旺,將每個人的臉都映得紅紅的。賈母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黛玉剛進府時的樣子,小小的,怯怯的,像隻受驚的小鹿。如今,這隻小鹿終於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大樹,她這顆心,也總算能放下了。
第七折 梅梢待放盼春風
詞曰:
梅蕊含香待雪融,癡心暗許兩情濃。紅箋欲寄相思語,素帕先傳肺腑衷。
月下盟言猶在耳,堂前屬意已昭容。隻待東風吹第一,滿園春色映花紅。
從榮慶堂回來,瀟湘館的梅枝仿佛一夜之間飽滿了許多。黛玉站在廊下,看著枝頭那些鼓鼓囊囊的花苞,忽然覺得它們像極了自己此刻的心情,滿滿當當的,快要裝不下了。
“姑娘,你看這枝。”紫鵑指著最東邊的那枝,上麵有個花苞已經微微綻開了點縫,露出裏麵粉嫩的花瓣,“估摸著再過兩日,就能全開了。”黛玉點點頭,指尖輕輕碰了碰那花苞,像碰著什麽稀世珍寶。
寶玉的丫鬟茗煙送來封信,是寶玉親筆寫的,字裏行間都是歡喜:“林妹妹,老太太說過了年就下聘,我已經讓襲人把那幅梅花圖裝裱好了,想掛在你屋裏,你說好嗎?”末尾還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像個得意的孩子。
黛玉看著信,忍不住笑了,提筆回了幾句:“畫兒不必掛,我收著就好。倒是你那兩塊玉,該好好收著,別又像從前那樣亂丟。”寫罷,又覺得太像說教,添了句“園裏的梅快開了,若開了,記得叫我”,才讓雪雁送去。
接下來的幾日,園子裏處處都透著喜氣。王夫人讓人送來了幾匹新料子,都是上好的杭綢和蘇繡,說是給黛玉做新衣裳的。賈母也時常派人來問寒問暖,送些滋補的湯水,倒比待寶玉還上心。
寶釵也來過幾次,每次都帶著些新奇的玩意兒,有時是蘇州新出的花露,有時是她親手做的點心。兩人坐在屋裏說話,雖不如從前那般親近,卻也客氣融洽,像兩隻知道彼此心意,卻又懂得保持距離的蝶。
寶玉更是幾乎天天都來瀟湘館,有時帶著本新得的詩集,有時拿著幅剛畫的畫,有時什麽都不帶,就坐在廊下陪著黛玉看梅,說些尋常的閑話。陽光好的時候,他會給她讀詩,聲音溫溫柔柔的,像春風拂過梅枝。
“你看這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像不像你院裏的梅?”寶玉指著詩卷上的句子,眼裏閃著光。黛玉笑著點頭:“是像,隻是少了點人氣。”寶玉不明所以,她卻紅了臉,沒再往下說——她想說的是,有他在身邊,這梅才更有滋味。
除夕夜,榮國府張燈結彩,處處都是歡聲笑語。黛玉跟著賈母守歲,坐在寶玉旁邊,手裏捧著杯暖酒。窗外放起了煙花,五顏六色的光映在她臉上,像開了滿臉的花。
“林妹妹,”寶玉湊近她耳邊,聲音低得隻有兩人能聽見,“等過了年,梅花開了,我就帶你去蘇州,看你家老宅的那株百年梅樹,好不好?”黛玉的心跳得飛快,輕輕“嗯”了一聲,眼角的餘光瞥見他鬢邊的銀簪,正是那日送她又被她送回的那支,此刻在燈火下閃著光,像枚小小的星。
守歲到半夜,黛玉有些乏了,先回了瀟湘館。躺在床上,聽著遠處的鞭炮聲,她忽然覺得,這十幾年的漂泊和孤寂,都像這場冬天的雪,快要融化了。而春天,帶著滿枝的梅花,帶著寶玉的笑臉,正在不遠處等著她。
窗外的梅枝上,那個最先綻開的花苞已經完全打開了,粉嫩的花瓣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像極了寶玉畫裏的那朵。黛玉知道,用不了多久,這滿園的梅都會開,而她的春天,也會像這梅花一樣,熱熱鬧鬧地來。
她摸了摸袖袋裏的那方帕子,帕子上的梅枝和蝴蝶仿佛也隨著她的心跳輕輕顫動。這個冬天,終於快要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