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風雨紅樓夢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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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暖閣私語透春寒
詞曰:
暖閣香融酒半酣,梅梢斜映玉欄杆。輕言未敢高聲語,密意先從眼角傳。
窗外風寒催雪落,心頭事重壓眉彎。縱然眼下多歡洽,暗裏憂絲已萬千。
榮國府的正月十五過得不似往年熱鬧。雖也掛了燈彩,擺了家宴,廊下的走馬燈轉得依舊歡,可管事媳婦們臉上的笑總像蒙著層薄冰,碰不得,一碰就化出些惶惶然來。寶玉陪著黛玉坐在賈母暖閣的次席,手裏的銀箸撥弄著碗裏的元宵,心思卻不在這甜糯上。
“仔細燙著。”黛玉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他沾著糖汁的指尖,帕子還是年前繡的那方,隻是邊角又被她用同色絲線補了兩針——那日在榮慶堂被他攥得發皺,她回去連夜拆了重繡,針腳比先前更密,倒像是怕這情意漏了似的。
寶玉攥住她的手不放,指尖觸到帕子上凸起的蝴蝶翅,心裏忽然一暖。可這暖意剛漫到心口,就被窗外的風聲卷走了大半。早上賴大媳婦來回話時,他在影壁後聽見了幾句,說是江南鹽運司那邊出了案子,牽連到了賈政從前題過字的一家鹽商,順天府尹已經派人來府裏查問了三次。
“別胡思亂想。”黛玉見他眉峰緊鎖,知道他定是又聽見了什麽閑言碎語,便往他碗裏夾了塊鬆仁糖,“老太太說過,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咱們隻管安安穩穩的。”話雖如此,她自己的指尖卻有些發涼——昨兒紫鵑回來說,王夫人把庫房裏那套預備給她做嫁妝的點翠頭麵取出來了,說是要給史湘雲打一對新鐲子,這話聽著就蹊蹺。
賈母在上首看著他們,眼裏的笑意比炭盆的火還旺,拉著薛姨媽的手絮絮叨叨:“你瞧這兩個,從小就黏糊,如今大了倒更親厚了。我看啊,趕在三月裏把親事定下,趁著天氣暖和,也好讓孩子們鬆快些。”薛姨媽笑著應和,眼角的餘光卻瞟向寶釵,見她正低頭給賈母剝橘子,側臉在燈影裏白得像紙,指甲掐在橘皮上,掐出幾道深痕。
寶釵忽然笑出聲來,將剝好的橘子遞過去:“老太太說的是,林妹妹身子弱,春天辦喜事最相宜。前兒我在南邊看見一種新出的蘇繡,繡的是百子圖,針腳細得跟頭發絲似的,正適合給林妹妹做嫁妝單子。”她說得熱絡,聲音卻有些發飄,像被風吹得不穩的燈芯。
黛玉的臉騰地紅了,剛要說話,就見賴大匆匆忙忙跑進來,棉鞋上沾著雪水,在青磚地上踩出幾個黑腳印。“回老太太,”他跑得氣喘籲籲,手裏攥著張帖子,“順天府尹親自來了,就在二門外等著,說是有要緊事要見老爺。”
暖閣裏的笑聲戛然而止,炭盆裏的火星劈啪爆了聲,倒像是誰的心跳漏了一拍。賈母臉上的笑僵了僵,隨即又緩過來,拍著桌子道:“慌什麽!讓他等著,先給上茶。政兒呢?叫他穿戴整齊了再去見客。”話雖硬氣,握著佛珠的手卻在微微發顫。
寶玉騰地站起來:“我去看看。”剛邁出兩步,就被黛玉拉住了。她沒說話,隻是望著他,眼裏的擔憂像化不開的濃霧。寶玉心裏一軟,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沒事,我就在旁邊聽聽,不插嘴。”
他跟著賴大往外走,路過穿堂時,聽見幾個小廝在牆角竊竊私語。“聽說了嗎?江南那個鹽商把咱們府裏收他的那幅趙孟頫的畫供出來了,說是老爺當年幫他遞過條子。”“可不是嘛,順天府的人都在查庫房的賬呢,連去年給娘娘上供的單子都翻出來了。”“萬一要是……”後麵的話被風吹散了,卻像根針,紮得寶玉心口發疼。
二門外的雪下得正緊,順天府尹穿著件石青緞子官袍,站在廊下搓著手,見賈政出來,臉上堆起笑,眼神卻像鷹隼似的,在賈政身上掃來掃去。“世兄,”他拱手道,“實在是沒辦法,上麵催得緊,那鹽商一口咬定和府上有往來,兄弟也是例行公事,還望世兄海涵。”
賈政的臉沉得像鍋底,將一份賬冊遞過去:“府裏的往來賬目都在這兒,尹大人盡管查。若是沒有別的事,就請回吧,免得讓外人看了笑話。”府尹接過賬冊,卻沒走,反而湊近一步,壓低聲音道:“世兄,實不相瞞,這案子牽連到了軍機要務,上麵有人要動真格的。您還是早做打算,別被連累了才好。”
寶玉躲在門後聽得真切,手腳冰涼。他想起去年賈政從江南回來時,帶了一箱子字畫,說是鹽商送的“潤筆費”,當時他還翻看過,裏麵確實有幅趙孟頫的山水,筆法極妙。沒想到如今竟成了禍根。
回到暖閣時,氣氛已經冷得像冰窖。黛玉見他臉色發白,忙遞過一杯熱茶,指尖碰到他的手,才發現他的手比茶盞還涼。“怎麽了?”她輕聲問,嘴唇幾乎要碰到他的耳朵。
寶玉搖搖頭,把她的手攥得更緊。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打在琉璃燈上,發出沙沙的響,像誰在窗外哭。他忽然覺得,這暖閣裏的熱鬧,這炭盆裏的火,都像畫兒似的,一戳就破。而他和黛玉的親事,就像枝頭那朵剛開的梅花,說不定一陣風雪過來,就落了。
第二折 查抄風波初乍起
詞曰:
風雪突來鎖朱門,官差臨門氣勢吞。賬冊翻殘塵滿案,僮仆驚惶語失倫。
東廂搜罷西廂亂,內院傳呼外院奔。最是堪憂廊下立,一雙癡眼望黃昏。
順天府的人是後半夜進府查抄的。沒有敲鑼打鼓,隻來了二十幾個青衣小吏,悄沒聲地圍住了榮國府的東西角門,然後由賴大領著,直奔賈政的書房和庫房而去。雪還在下,把府裏的青磚地鋪得白茫茫一片,小吏們的靴底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在這寂靜的夜裏,聽得人心頭發緊。
寶玉被外麵的動靜驚醒時,黛玉已經披衣坐起來了。瀟湘館的人都沒睡,紫鵑正拿著件厚披風往黛玉身上裹,雪雁端著的燭台在手裏晃,燭淚滴在地上,像一串斷了線的珠子。“姑娘,咱們別出去,就在屋裏待著。”紫鵑的聲音發顫,她剛從外麵回來,說是王夫人房裏的丫鬟哭著說,庫房裏的字畫瓷器被翻得亂七八糟,連老太太賞的那對羊脂玉瓶都被拿去登記了。
黛玉沒說話,隻是望著窗外。怡紅院的方向亮著燈,像一顆孤零零的星。她知道寶玉定是急壞了,說不定正想辦法往這邊來。可這時候,他若是真的來了,豈不是更讓人抓住把柄?
“把這扇窗關上吧。”黛玉指著朝怡紅院的那扇窗,聲音輕得像歎息。紫鵑剛要動手,就見窗外閃過一個人影,雪地裏留下一串腳印,直奔回廊而去——是茗煙,手裏攥著個油紙包,跑得跌跌撞撞。
沒過片刻,茗煙就被婆子領了進來,棉袍上全是雪,凍得嘴唇發紫。“林姑娘,”他從懷裏掏出個暖手爐,“這是二爺讓我送來的,說是您夜裏畏寒。二爺還說,讓您別擔心,他沒事,就是被管家攔住了,過不來。”
黛玉接過暖手爐,入手滾燙,想來是寶玉一直揣在懷裏的。她摩挲著爐身上鏨的纏枝紋,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寶玉也是這樣,把暖手爐揣熱了給她送來,那時園子裏的梅花開得正好,他還笑著說,要折一枝最大的插在她的鬢邊。
“我知道了。”黛玉從妝匣裏取出塊碎銀子遞給茗煙,“你回去告訴二爺,讓他千萬別衝動,凡事忍耐些。”茗煙剛要走,就聽見院外傳來喧嘩聲,夾雜著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嗬斥,嚇得他一哆嗦,手裏的銀子掉在地上。
“怎麽了?”黛玉站起身,心提到了嗓子眼。紫鵑跑到門口看了看,臉色煞白地跑回來:“是……是查抄的人到東院了,說是要查二奶奶的陪房……”話沒說完,就聽見遠處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什麽重物被砸碎了,緊接著就是王熙鳳尖利的哭喊:“你們憑什麽動我的東西!那是我陪嫁的箱子!”
黛玉扶著桌子才站穩,指尖冰涼。她知道王熙鳳的陪房裏藏著不少體己錢,都是這些年放印子錢攢下的,若是被查出來,那可就是天大的禍事。
怡紅院裏,寶玉正被襲人死死拉住。他穿著件單衣就要往外衝,眼睛紅得像要滴血:“我去看看林妹妹!她膽小,定是嚇壞了!”襲人抱著他的腰,哭得說不出話:“二爺您不能去啊!外麵都是官差,您這時候出去,不是自投羅網嗎?林姑娘有紫鵑陪著,不會有事的!”
窗外的風雪裏,幾個小吏舉著燈籠走過,影子在牆上晃來晃去,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寶玉看著那些影子,忽然覺得渾身發冷。他一直以為,這榮國府是銅牆鐵壁,再大的事有長輩們頂著,可現在他才明白,這牆早就被蛀空了,一陣風就能吹倒。
天快亮時,查抄的人才漸漸散去。他們搬走了十幾個箱子,都是些值錢的字畫和古玩,臨走時還在府門上貼了張封條,說是要等案子結了才能解封。雪停了,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把榮國府的琉璃瓦照得慘白慘白的,像戴了孝。
寶玉掙脫襲人,一口氣跑到瀟湘館。黛玉正站在廊下,身上披著件素色披風,頭發有些散亂。看見他來,她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又紅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我沒事。”寶玉走到她麵前,替她攏了攏披風的領子,指尖觸到她的臉頰,冰得像雪,“庫房裏的東西丟了就丟了,隻要人沒事就好。”
黛玉搖搖頭,指著他的手。他的手背上劃了道口子,還在滲血,想來是剛才急著跑過來時被什麽東西刮到了。“怎麽這麽不小心。”她從袖中取出帕子,輕輕按住他的傷口,帕子上的蝴蝶翅碰到他的皮膚,像一片羽毛輕輕拂過。
兩人站在廊下,誰都沒說話。遠處傳來丫鬟們低低的啜泣聲,還有管家媳婦們匆匆的腳步聲。太陽慢慢升起來,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寶玉忽然覺得,這光比夜裏的黑暗更讓人害怕,因為它把所有的狼狽和不堪,都照得清清楚楚。
第三折 內憂外患兩相逼
詞曰:
一日風波鬢已霜,高堂愁坐對空堂。內囊漸盡憂柴米,外患頻來怕奏章。
媳婦輩中多怨語,兒孫行裏少擔當。唯餘一對癡兒女,暗把心牽淚兩行。
查抄後的榮國府像被抽走了主心骨,連走路的腳步聲都輕了三分。賈政被順天府傳去問話,三天了還沒回來,王夫人急得滿嘴燎泡,整日裏跪在佛堂念經,連飯都顧不上吃。賈母強撐著主持家事,可她畢竟年紀大了,昨日聽賬房說府裏的現銀隻夠支用三個月,一口痰沒上來,差點暈過去。
寶玉想去看望賈母,卻被鴛鴦攔在了門外。“老太太剛睡著,”鴛鴦的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您還是回屋去吧,這裏有我們呢。”寶玉看著她眼底的紅血絲,知道再說什麽也沒用,隻好轉身往瀟湘館去。
黛玉正在給賈母繡一個護膝。她的眼睛熬得通紅,針腳卻依舊細密,用的是最耐磨的藏青色線。紫鵑在旁邊研墨,見寶玉進來,忙起身道:“二爺來了,姑娘剛說想你呢。”
黛玉抬頭笑了笑,把護膝往他麵前遞了遞:“你看這針腳還行嗎?老太太說膝蓋怕冷,我想著趕在二月二之前繡好,讓她能用上。”寶玉接過護膝,摸著上麵凸起的纏枝紋,忽然覺得鼻子發酸。這時候,她還在想著老太太,可府裏那些管事的,早就開始偷偷變賣自己的體己了。
“別太累了。”寶玉把護膝放回桌上,“老太太知道你有這份心就夠了。”他想說些寬心的話,卻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他去賬房問過,才知道府裏不僅沒了現銀,還欠著外麵當鋪三千多兩銀子,連給下人的月錢都發不出來了。
正說著,就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匆匆忙忙進來,臉上帶著幾分得意:“林姑娘,二奶奶讓我來問,您屋裏有沒有多餘的首飾,先拿出來周轉周轉,等府裏緩過來了再給您補上。”
黛玉的臉白了白。她知道,這是邢夫人故意刁難。自打查抄後,邢夫人就處處跟王夫人作對,總想著把府裏的虧空都推到王夫人頭上。如今要首飾,不過是想看看她這個“未來的寶二奶奶”有多少私產。
“我這裏沒什麽值錢的首飾。”黛玉平靜地說,“隻有老太太和太太賞的幾樣,都是日常戴的,若是府裏急用,我這就取出來。”王善保家的撇撇嘴,顯然不信,卻也不好再說什麽,悻悻地走了。
她剛走,黛玉就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手帕上沾了點淡淡的血絲。紫鵑嚇得趕緊給她順氣:“姑娘您別氣,那老婆子就是狗仗人勢,您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
寶玉看著那塊染了血的手帕,心像被什麽東西揪緊了。他忽然站起來:“我去找二奶奶,讓她別再打你的主意。”黛玉拉住他:“別去。”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這時候鬧起來,隻會讓老太太更煩心。我這裏還有些老太太賞的銀錁子,先拿出去應急吧。”
寶玉知道她的脾氣,決定了的事就不會改。他看著她蒼白的臉,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他是榮國府的二少爺,卻連自己心愛的人都護不住,連府裏的難關都幫不上忙。
傍晚時,賈政終於回來了。他的官帽摘了,頭發亂糟糟的,見了賈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一句話都沒說,隻是一個勁兒地磕頭,額頭上磕出了血。賈母閉了閉眼,歎了口氣:“起來吧,事到如今,磕破頭也沒用。到底怎麽了?”
賈政哽咽著說,那鹽商把他供了出來,說是當年通過他的關係得了個鹽引,現在上麵要革他的職,還要罰銀五萬兩。“兒子沒用,連累了家裏。”他捶著自己的胸口,老淚縱橫,“那五萬兩銀子,咱們就是賣房子賣地也湊不齊啊。”
賈母沒說話,隻是慢慢摘下手上的金鐲子,放在桌上:“把我這屋裏的東西都當了吧,能湊多少是多少。還有,讓寶玉去求求北靜王,看他能不能想想辦法。”
寶玉在門外聽得真切,心裏像壓了塊石頭。他知道北靜王和賈政素有往來,可如今這時候,誰肯沾這趟渾水?但他還是攥緊了拳頭,他必須去試試,為了賈母,為了黛玉,為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他轉身往瀟湘館去,想告訴黛玉這個消息。月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像白天,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忽然覺得,這條路好像沒有盡頭,而他和黛玉的未來,就像這被月光照亮的雪地,看著亮堂,走上去卻步步驚心。
第四折 釵黛相爭暗流湧
詞曰:
風波未止水難平,暗裏機鋒各逞能。寶釵藏鋒溫語勸,黛玉含刺冷言迎。
人前猶作平和態,背後誰無計較情。最是可憐癡寶玉,不知心上已生冰。
北靜王沒能幫上忙。他派來的人說,這次的案子是皇上親自督辦的,誰都不敢插手,隻能自認倒黴。消息傳來,榮國府裏更是人心惶惶,連下人們都開始偷偷收拾東西,生怕哪天這府裏就徹底敗了。
王夫人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邢夫人趁機攬了管家權,整日裏指桑罵槐,說王夫人不會持家,把好好的家業敗光了。王熙鳳因為放印子錢的事被查出來,雖然沒被抓走,卻被邢夫人禁了足,每日裏以淚洗麵。
這日,寶釵來看黛玉,手裏提著個食盒,裏麵是她親手做的山藥糕。“妹妹近來身子好些了?”她把糕放在桌上,笑容依舊溫和,隻是眼底多了些疲憊,“前兒聽我媽說,你又咳嗽了,特意做了這個,潤肺的。”
黛玉謝了她,讓紫鵑倒茶。兩人坐著說了些閑話,都是些天氣花草的事,誰都沒提府裏的糟心事。可這平靜像一層薄冰,輕輕一碰就碎。
“前兒老太太讓鴛鴦來問,說你和寶二爺的親事,要不要先緩一緩。”寶釵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我知道這話不該我說,可如今府裏這個樣子,若是這時候辦喜事,怕是會讓人說閑話。”
黛玉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杯沿硌得指節發白。她知道寶釵說的是實話,可這話從寶釵嘴裏說出來,聽著就格外刺耳。“姐姐說的是。”她抬起頭,臉上沒什麽表情,“我也正想跟老太太說呢,親事不急,還是府裏的事要緊。”
寶釵點點頭,像是鬆了口氣:“妹妹能這麽想就好。其實我覺得,寶二爺現在也該收收心了,別總想著風花雪月,該學著管管家裏的事了。前兒我聽賬房說,府裏的田莊今年收成不好,若是再不想辦法,怕是連過冬的炭火都買不起了。”
這話戳到了黛玉的痛處。她知道寶玉不是管家的料,可寶釵這麽說,倒像是在指責寶玉無能。“寶二爺有他自己的想法。”黛玉的聲音冷了些,“再說,家裏有老爺和各位管家呢,也輪不到他一個晚輩操心。”
寶釵笑了笑,沒接話,隻是拿起塊山藥糕遞給她:“嚐嚐吧,放了蜂蜜的,不膩。”黛玉沒接,轉過頭去看窗外。廊下的梅花落了不少,光禿禿的枝椏在風裏晃,像一隻隻伸向天空的手。
兩人正坐著,就見寶玉掀簾進來。他剛從外麵回來,棉袍上沾著灰,臉上帶著倦容。看見寶釵,他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寶姐姐也在。”寶釵站起來:“剛來看望林妹妹,既然你來了,我就先走了。”她說著,拿起食盒,又對黛玉道:“妹妹好生休養,我改日再來看你。”
她走後,屋裏靜了下來。寶玉坐在黛玉身邊,見她臉色不好,忙問:“怎麽了?是不是寶姐姐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話?”黛玉搖搖頭:“沒有。”可她的聲音裏帶著委屈,像個受了欺負的孩子。
寶玉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寶姐姐也是好意,她就是那樣的人,說話直了些。”黛玉猛地抽回手:“在你眼裏,她什麽都是好的,我說什麽都是錯的!”她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砸在桌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寶玉慌了,趕緊給她擦眼淚:“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他想說些什麽來解釋,卻發現自己越說越亂。他知道黛玉敏感,可寶釵說的也是實情,如今這光景,他們確實該為家裏想想。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的親事該緩一緩?”黛玉抬起淚眼望著他,眼睛紅得像兔子。寶玉心裏一疼,忙搖頭:“不是!我從來沒那麽想過!不管府裏怎麽樣,我隻要你!”
他的話像一團火,瞬間驅散了黛玉心裏的寒意。她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起來,把這些日子的委屈和害怕都哭了出來。寶玉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知道,他和黛玉的路,隻會越來越難走。
窗外的風又起了,吹得窗紙沙沙響。寶玉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梅枝,忽然覺得,他和黛玉就像這梅枝上僅存的兩個花苞,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場風雨。而寶釵,就像枝頭那片還沒掉落的殘葉,看似無害,卻總在不經意間,擋了他們的陽光。
第五折 賈母力撐護雙玉
詞曰:
殘燭猶能照滿堂,高堂力挽免頹唐。明知前路多荊棘,偏向危途護幼秧。
暗把私藏充府庫,明將狠話鎮豺狼。縱然心血皆耗盡,也要留些暖給雙凰。
賈母是在一個雪夜召集眾人的。她穿著件石青緞子夾襖,頭上戴著抹額,雖然臉色蒼白,眼神卻依舊銳利,像寒冬裏沒被凍住的星星。榮慶堂裏點了八盞燈,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清清楚楚,卻照不散屋裏的寒氣。
“都坐下吧。”賈母指了指下麵的椅子,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邢夫人和王夫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沒說話,低著頭坐了。寶玉和黛玉挨著坐在最下首,手在袖子裏緊緊攥著,心裏七上八下的。
“府裏的事,我知道你們都急。”賈母喝了口茶,茶水在她嘴裏漱了漱,又吐回茶盞裏,“但急也沒用,天塌不下來。政兒雖然被革了職,但咱們榮國府根基還在,隻要大家一條心,總能挺過去。”
邢夫人撇了撇嘴,想說什麽,卻被賈母一眼瞪了回去。“我已經讓人把我那箱子金條當了,換了三萬兩銀子,先把罰銀繳了一部分,剩下的慢慢湊。”賈母看著賬房先生,“庫房裏那些用不著的東西,也都清點一下,該當的當,該賣的賣,先把下人的月錢發了,別讓人家戳咱們的脊梁骨。”
賬房先生忙點頭應是,手裏的算盤打得劈啪響,卻怎麽也打不散屋裏的沉悶。
“還有一件事。”賈母忽然看向寶玉和黛玉,眼神柔和了些,“我已經跟欽天監的人算過了,三月十六是個好日子,就把寶玉和黛玉的親事定了。彩禮不用多,意思意思就行,主要是讓孩子們安心。”
這話一出,滿屋子都靜了。邢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被王夫人搶先了:“老太太說得是,這時候定親,也能讓孩子們定定神。隻是府裏現在這個樣子,怕是……”
“怕什麽?”賈母打斷她,“咱們榮國府再難,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彩禮我來出,就用我那對羊脂玉瓶,雖然被查抄的人拿去了,但我已經托人贖回來了,就當是我給黛玉的見麵禮。”
黛玉的眼圈紅了,剛要說話,就被賈母按住了手:“好孩子,別說什麽。我知道你懂事,可這婚事,不能委屈了你。你嫁到咱們家,就是咱們家的人,有我在一天,就不會讓你受委屈。”
寶玉的心裏熱乎乎的,他看著賈母花白的頭發,忽然覺得鼻子發酸。他知道,老太太是在用自己的臉麵和私產,為他和黛玉撐起一片天。
散了會後,賈母把寶玉和黛玉留下了。她從炕櫃裏取出個小匣子,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對金鐲子,上麵鏨著“長命百歲”四個字。“這是我當年嫁給你爺爺時,我娘給我的陪嫁。”賈母把鐲子遞給黛玉,“你拿著,就當是我給你的念想。”
黛玉接過鐲子,入手沉甸甸的,上麵還留著賈母的體溫。她忽然“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老太太的恩情,黛玉永世不忘。”
賈母扶起她,歎了口氣:“傻孩子,說這些幹什麽。我隻盼著你們好好的,將來生兒育女,把咱們榮國府的香火傳下去。”她又看著寶玉,眼神嚴肅起來:“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懂事了。別總想著跟那些姐妹廝混,多學著管管家裏的事,將來也好讓黛玉有個依靠。”
寶玉重重地點頭:“孫兒記住了。”他知道,老太太是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從榮慶堂出來,雪又下了起來。黛玉把金鐲子小心翼翼地放進袖袋,挽著寶玉的手,一步一步往瀟湘館走。雪地裏留下兩行腳印,緊緊挨著,像一對分不開的影子。
“你說,我們能像老太太說的那樣,好好的嗎?”黛玉輕聲問,呼出的白氣在眼前散開。寶玉握緊她的手:“能。”他的聲音很堅定,“不管將來怎麽樣,我都陪著你。”
月光照在雪地上,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黛玉抬頭看著寶玉的側臉,忽然覺得,就算前麵有再多的風雨,隻要能這樣牽著他的手,她就什麽都不怕了。而賈母那盞在榮慶堂亮著的燈,就像黑夜裏的一顆星,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他們腳下的路。
第六折 禍不單行雪上加霜
詞曰: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危又遇打頭風。一波未平一波起,千苦還添萬苦重。
病患床前愁未解,官書門外又來攻。可憐一對癡兒女,淚眼相對各西東。
定親的日子定下來後,榮國府裏總算有了點喜氣。下人們臉上的笑多了些,連走路的腳步都輕快了。寶玉開始跟著賬房先生學管賬,雖然笨手笨腳,常常算錯賬,但他學得很認真,每天都忙到深夜。黛玉的身體也好了些,不再整日咳嗽,偶爾還會陪著賈母說說話,幫著繡些東西。
可這平靜像水麵上的浮萍,看著安穩,底下卻暗流湧動。三月初,江南又傳來消息,說是那個鹽商在獄中翻供,咬出賈政當年不僅收了他的字畫,還幫他包庇過一樁命案。順天府尹再次派人來府裏,這次不是查抄,而是直接把賈政帶走了,說是要押解到江南去對質。
消息傳來,王夫人當場就暈了過去。賈母雖然強撐著,卻也一夜之間白了頭發,連咳嗽都帶了血。榮國府裏像炸開了鍋,下人們跑得更勤了,連一些老家人都開始偷偷收拾東西,準備跳槽。
寶玉正在賬房算賬,聽見消息,手裏的算盤“啪”地掉在地上,珠子滾得滿地都是。他瘋了似的往外跑,想去順天府攔人,卻被賴大死死拉住:“二爺您不能去啊!這時候去就是自投羅網!老爺說了,讓您好好照顧老太太和林姑娘,別衝動!”
寶玉掙不開,急得直跺腳,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那我爹怎麽辦?他被押到江南,還能活著回來嗎?”賴大歎了口氣,別過頭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黛玉是被紫鵑扶著來的。她的臉色比紙還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顯然是嚇壞了。“寶玉,你別這樣。”她走到他麵前,聲音輕得像羽毛,“我們得想辦法,不能急。”
寶玉看著她,忽然覺得一陣無力。他想保護她,想保護這個家,可他什麽都做不了。他就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鳥,隻能眼睜睜看著外麵的風雨,卻飛不出去。
“我去找北靜王。”寶玉猛地掙脫賴大,“就算跪死在他府門前,我也要讓他想想辦法!”他剛跑兩步,就被黛玉拉住了。“別去。”她的眼睛裏含著淚,卻異常堅定,“北靜王要是能幫忙,早就幫了。你這樣去,隻會白白送命。”
“那我們怎麽辦?”寶玉的聲音裏帶著絕望,“就眼睜睜看著我爹被抓走嗎?”
黛玉沒說話,隻是拉著他往榮慶堂走。賈母正坐在炕上,手裏拿著佛珠,嘴唇動著,卻念不出聲來。看見他們進來,她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寶玉,黛玉,奶奶對不起你們。”
“老太太別這麽說。”黛玉扶著她的手,“總會有辦法的。我們可以去求貴妃娘娘,她在宮裏,總能說上話的。”
賈母搖搖頭:“沒用的。宮裏的消息傳來,說娘娘也被牽連了,已經被禁足了。咱們榮國府,這次是真的完了。”
這話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寶玉和黛玉的心上。他們互相看著,誰都沒說話,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傍晚時,宮裏來了個太監,說是皇上有旨,榮國府涉嫌包庇罪犯,即日起查封府門,所有人員不得隨意出入,等待發落。太監宣完旨,就帶著人在府門上貼了封條,還留下幾個侍衛看守。
榮國府徹底被封了。
寶玉和黛玉站在榮慶堂的台階上,看著緊閉的府門,心裏像被掏空了一樣。夕陽的餘暉照在封條上,把那兩個紅色的大字照得格外刺眼。遠處傳來侍衛的嗬斥聲,還有下人們低低的啜泣聲。
“我們該怎麽辦?”黛玉輕聲問,聲音裏帶著茫然。寶玉握緊她的手,手心全是汗:“我不知道。”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麽沒用。
夜幕慢慢降臨,榮國府裏一片漆黑,隻有榮慶堂還亮著一盞燈,像一顆快要熄滅的星。賈母躺在炕上,呼吸微弱,嘴裏不停地念叨著賈政的名字。王夫人和邢夫人坐在地上,互相埋怨著,聲音嘶啞。
寶玉和黛玉坐在角落裏,手緊緊攥著,誰都沒說話。黑暗中,他們能清晰地聽見彼此的心跳,還有窗外侍衛巡邏的腳步聲。寶玉忽然覺得,這黑暗像一張巨大的網,把他們所有人都網在了裏麵,再也逃不出去。
他看著黛玉的臉,在微弱的燈光下,她的臉蒼白而脆弱,像一朵快要凋零的花。他忽然很害怕,怕自己保護不了她,怕他們的親事,他們的未來,都像這榮國府一樣,說沒就沒了。
第七折 殘燭微光映雙影
詞曰:
長夜漫漫何時旦,殘燈一盞照愁顏。相擁無語淚先落,相對無言意自牽。
窗外寒霜侵骨冷,懷中暖意抵心寬。縱然前路皆黑暗,尚有微光在眼前。
被查封的榮國府像一座孤島,隔絕了外麵的世界。侍衛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出,府裏的用度也開始緊張起來,連賈母的藥都快斷了。下人們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殘,整日裏唉聲歎氣,沒了往日的精氣神。
寶玉和黛玉搬到了瀟湘館,這裏相對安靜些,也離賈母的榮慶堂近,方便照看。紫鵑和襲人留了下來,還有幾個忠心的老嬤嬤,一起打理著日常起居。雖然日子清苦,但幾個人互相扶持著,倒也熬了下來。
這日夜裏,下起了春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響。黛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咳嗽又犯了,咳得胸口發疼。寶玉坐在她身邊,拿著帕子給她擦嘴,眉頭鎖得緊緊的。
“又不舒服了?”他輕聲問,聲音裏帶著心疼。黛玉搖搖頭,握住他的手:“沒事,老毛病了。”她的手很涼,像剛從冰水裏撈出來似的。寶玉把她的手揣進自己懷裏,用體溫焐著:“會好起來的。”
他知道這話說得蒼白,可他除了說這個,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府裏的藥早就沒了,他想去外麵買,可侍衛不讓出去,隻能眼睜睜看著黛玉難受。
“寶玉,”黛玉忽然開口,聲音很輕,“若是……若是咱們能出去,你想做什麽?”寶玉想了想:“我想帶你回蘇州,去看看你家老宅的那株梅樹,聽說已經有一百年了。咱們就在那裏住下來,種幾畝地,養幾隻雞,再也不管這榮國府的事了。”
黛玉笑了,眼裏閃著淚光:“好啊。我還想在院子裏種滿菊花,秋天的時候,咱們就坐在菊花園裏喝酒寫詩,像從前在大觀園裏一樣。”
“還要種上你最喜歡的瀟湘竹,”寶玉補充道,“再搭個竹棚,夏天的時候,咱們就在棚下乘涼,聽你彈琴。”
兩人說著,仿佛真的置身於蘇州的老宅裏,那裏沒有風雨,沒有查抄,隻有滿院的花草和彼此的笑臉。可窗外的雨聲一落,這幻象就破了,隻剩下冰冷的現實。
“若是出不去呢?”黛玉輕聲問,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寶玉握緊她的手:“就算出不去,我也陪著你。咱們就在這瀟湘館裏,守著彼此,也挺好的。”
他說著,從懷裏掏出個小小的布包,打開一看,裏麵是那方黛玉繡的帕子。帕子上的梅枝和蝴蝶已經有些褪色了,邊角也磨破了,卻是寶玉一直貼身帶著的。“你看,”他把帕子放在黛玉手裏,“隻要這個還在,咱們就不會分開。”
黛玉摸著帕子上熟悉的針腳,眼淚忽然掉了下來。她知道,寶玉說的是真的。不管將來怎麽樣,他都會陪著她。就像這帕子上的梅和蝶,就算經曆了風雨,也依舊緊緊依偎在一起。
“我給你唱首歌吧。”黛玉忽然說,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她輕輕哼起了小時候母親教她的一首江南小調,調子軟軟的,像江南的春水。寶玉靠在床邊,聽著她的歌聲,聞著她發間淡淡的藥香,忽然覺得心裏很平靜。
窗外的雨慢慢停了,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帕子上,把那朵梅和那隻蝶照得清清楚楚。寶玉看著黛玉熟睡的臉,在陽光下,她的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像一朵剛開的桃花。
他輕輕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心裏暗暗發誓,不管將來有多少風雨,他都會用自己的一生去守護她,守護這殘燭微光下的一點溫暖。因為他知道,這是他們在這茫茫黑暗中,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