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雪霏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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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初現,雪色蒼茫。東水河畔的蘆葦蕩覆著厚厚的霜雪,在風中搖曳如銀浪。
    黃龍二年的元日並不太平,漢軍和魏軍在有默契地度過了昨夜的除夕後,第一件事不是拜年,而是對峙。漢軍幾乎兵臨會稽郡,黑壓壓的旌旗在風雪中獵獵作響,鐵甲的反光連成一片寒星。
    溫北君站在帳外,寒風卷著細雪撲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刀鋒。他呼出的白氣在胡茬上結出細密的冰晶,皮甲內襯的羊絨早已被霜雪浸透,沉甸甸地貼在肩頭。
    遠處,漢軍的營火已連成一片赤潮,戰鼓聲如悶雷般滾過冰封的東水河麵,震得冰層下的遊魚驚慌逃竄。他握緊腰間的刀柄,指尖觸到那枚鑲嵌在琵琶淚刀鐔上的碎玉,那是溫九清留給他的最後一件東西,青玉表麵已磨出包漿,在雪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
    玉琅子已經披甲上馬,玄鐵戰甲的甲片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寒芒,甲縫間還殘留著昨夜篝火的煙灰。他勒馬回頭時,戰馬噴出的白霧模糊了麵容,唯有劍穗上的五色絲絛在風中翻飛,像一抹倔強的色彩,固執地不肯被雪夜吞沒。那是河毓特有的編結手法,絲絛末端還綴著顆小小的銅鈴,此刻正發出細碎的聲響。
    “北君,”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蓋過了遠處戰馬的嘶鳴,“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上戰場嗎?”
    溫北君微微一怔。記憶中的血腥味突然湧上喉頭,混合著此刻冰雪的氣息。那是隆武十四年深秋,河毓郡的守軍與漢軍騎兵在長平關外遭遇。彼時的溫北君不過十三歲,第一次隨軍出征,連鎧甲都穿不利索,束甲的牛皮繩在腰間打了死結。玉琅子比他年長幾歲,卻已是軍中夫長,臨行前特意繞到他帳前,丟給他一副青銅護心鏡。鏡麵邊緣刻著避邪的夔紋,背麵還留著前任主人幹涸的血跡。
    “別死了,”那時的玉琅子笑得恣意,逆著晨光的身影挺拔如青鬆,“你死了,清哥會罵死我的。”言罷還往他懷裏塞了包紅豆酥,說是從輜重營偷來的。
    而現在,風雪之中,玉琅子的眼神卻沉靜如水。
    “記得,”溫北君緩緩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上的纏繩,“你給了我一麵護心鏡,說…”
    “說你要是死了,清哥會罵死我。”玉琅子接話,嘴角微揚,卻又很快抿成一條直線,“可這次,沒人會罵我了。”
    溫北君沉默。雪粒撲打在鎧甲上的聲響忽然變得清晰可聞。
    是啊,宋道韞難產而亡,溫九清和溫鸞溫鷺戰死河毓郡,玉琳子為了溫九清的女兒被元孝文誅殺。河毓郡早已化作焦土,昔日在郡守府後院的梅樹下煮酒論劍的歡聲笑語,如今隻剩風雪中的回響。
    一隊輕騎兵從營前掠過,馬蹄濺起的雪泥落在溫北君的靴麵上。他低頭看見冰層裏封著一枝早凋的野梅,花瓣保持著綻放的姿態,卻早已褪盡顏色。
    “但你還活著,”玉琅子忽然道,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隻要你還活著,河毓就還在。”
    溫北君抬眸,正對上玉琅子的目光。那雙眼睛裏,沒有悲戚,沒有畏懼,隻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就像當年在河毓城牆下,四個年輕人擊掌為誓時,玉琅子眼中跳動的火光,那夜他們偷了守將的梨花釀,醉醺醺地說要一起去天下闖一闖。
    “所以這次,我來做先鋒吧。”
    一向被大梁的讀書人最為推崇的儒將天心將軍玉琅子笑著說道。
    “我知道在過往的十幾年裏,你每戰都必衝鋒在前,可是這次不一樣,做哥哥的哪有讓弟弟衝在最前麵的,雖然你從小就沒喊過我一聲哥,可是畢竟現在清哥和大哥都走了,也隻有我了,我不能讓你死,你要是死了,我沒有臉去見溫九清和玉琳子。”
    “我不會死,”溫北君低聲道,解下腰間酒囊灌了一口。劣酒燒喉的滋味讓他想起溫九清釀的梅子酒,“也不會讓你死。而且,隻要我還活著,就不會喊你哥,哪有哥哥從小到大都沒讓過一次弟弟,你從小每次比武都和我動真格的。”
    玉琅子笑了,這次是真真切切的笑,眼角擠出三道細紋,像極了春風裏的柳枝。他忽然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隔著風雪拋過來。溫北君接住,打開發現是一塊紅豆酥,表皮已經受潮,看不出是誰家鋪子的紅豆酥。
    “最後一塊,多了沒有,我記得你夫人好像是做這東西的行家,也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吃我這東西。”玉琅子勒轉馬頭,劍鋒直指遠處的漢軍大營,晨光在劍刃上折射出七彩光暈,“那我們就讓漢人看看,什麽叫河毓男兒。”
    戰鼓聲愈發急促,風雪之中,號角長鳴。溫北君將紅豆酥塞進口中,可能是做酥皮時油太多了,也可能是陳年的受潮破壞了整個紅豆酥的風味,他從來沒吃過這麽難吃的紅豆酥,和碧水做的紅豆酥根本沒有任何可比之處。可是他卻笑了,因為他知道這是誰做的,就是前方替他做了先鋒的那個他從未喊出口過的琅哥。
    他翻身上馬時,看見自己的影子與玉琅子的並排投在雪地上,就像當年在河毓郡校場比試刀法的少年。戰刀出鞘的瞬間,寒光映亮紛紛揚揚的雪片,刀身上的雲紋如水流動。
    “傳令全軍,”他的聲音穿透風雪,清晰而冷冽。身後三萬魏軍同時舉起長槍,槍尖的紅纓在雪中如血浪翻湧,“今日之戰,不為功名,不為利祿,隻為告訴天下人。”
    “河毓未亡!”
    “隻有大魏河毓郡,從無賊漢銅雀郡!”
    萬千將士的吼聲震徹雲霄,驚起寒林中棲息的烏鴉。戰馬嘶鳴著人立而起,鐵甲錚錚作響。溫北君看見最前排的年輕士兵在發抖,卻死死攥著溫家軍旗。雪片落在旗麵上,很快被熱血融化。
    “跑起來跑起來!別停下,本將話說在前頭,戰死沙場的,除了朝廷的撫恤金,本將親自給你們掏一筆錢,但要是有臨陣脫逃的,本將就親自砍了你們的腦袋!”
    雪,仍在下。但這一次,雪地上並排的腳印,再不會被輕易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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