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雪霏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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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重歸黑暗的刹那,溫北君聽見玉琅子摸索火鐮的聲響。鐵石相擊迸出幾點藍星,照亮了他虎口處層層疊疊的繭。
火絨燃起的微光裏,玉琅子鬢角的白絲像落在墨綢上的雪屑,格外刺目。
“當年在河毓,你總嫌守歲太吵。”玉琅子將新點燃的蠟燭插在融化的蠟淚上,燭淚順著銅燭台蜿蜒而下,如同凍僵的淚痕,“如今倒好,清淨得能聽見雪壓斷鬆枝的聲音。”
溫北君屈指輕叩案幾。這個習慣還是跟玉琳子學的,三短一長,像極了《梅花三弄》的起調。案幾上的黍米餅屑隨著震動簌簌掉落,讓他想起溫府那架總掉漆的桐木琴。他總愛偷偷撥弄琴弦,被族兄發現後,他隻能舉著沾滿朱砂的手邊跑邊喊:“嫂子救命!”
“郭孝儒那孩子,”溫北君突然開口,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是被我牽連的,才從鹹陽逃了出來,是我破壞了他平靜的生活,所以讓他走吧,他絕不是細作,讓他去涿鹿縣過個好日子吧。”
玉琅子嗯了一聲,“你的決定我不幹涉。”
“琅子,你老了,兩鬢都有了白發了。”
“那不自然?”玉琅子笑道,“我本來就比你老一些,等會過了時辰,曾經最小的你都三十有二了,我四十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嗎?”
帳內燭火輕輕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軍帳上,如同皮影戲中漸行漸遠的人偶。溫北君望著玉琅子眼角新添的細紋,忽然想起那年河毓郡的元宵燈會——玉琅子戴著青麵獠牙的儺戲麵具,非要追著年幼的溫鸞滿街跑,嚇得小家夥躲進宋道韞的裙擺下直哭。
“記得隆武十四年上元節麽?”溫北君摩挲著粗陶碗的缺口,“你扮的方相氏把巡夜的更夫都嚇丟了梆子。”
玉琅子低笑,“後來被你族嫂罰抄《禮記》三百遍。”他指尖蘸著酒水在案幾上畫了個猙獰的鬼麵,“那麵具還是大哥親手做的,用的是清哥書房裏的澄心堂紙。”
帳外傳來戰馬不安的嘶鳴。溫北君望向晃動的帳簾,恍惚看見紙麵具上金粉繪製的獠牙在火光中閃爍。那年雪也很大,玉琳子怕麵具被雪水浸濕,特意塗了三層桐油。溫鸞躲在廊柱後偷看,小手裏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糖。
“涿鹿縣,”玉琅子突然用匕首尖在矮幾上刻了道淺痕,“我記得你學生在那邊吧。”
刀尖劃過木紋的沙沙聲裏,他抬頭看了眼溫北君,“等打完仗了,讓你學生送兩斤陳皮來,我想吃了。”
溫北君喉頭一緊。他記得宋道韞最拿手的陳皮紅豆沙,用的是涿鹿縣特產的十年陳皮。每年臘月,她都要親自挑選色澤金黃的陳皮,用棉線串好了掛在廚房梁上。溫鷺總愛偷啃那些晾曬中的橘皮,被逮到時嘴角還沾著細碎的橙黃色纖維。
“你會做嗎?別捧著陳皮自己偷偷啃啊。”
兩人相視而笑時,帳外傳來五更的梆子聲。溫北君忽然發現玉琅子笑起來的樣子沒變——仍是那樣先眯左眼,右眼角擠出三道細紋,像極了春風裏搖曳的柳枝。隻是如今柳枝上覆了雪,再不見當年那個縱馬過長街、惹得滿樓紅袖招的玉將軍。
玉琅子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的幾點暗紅落在黍米餅屑上。溫北君別過臉去假裝沒看見,伸手撥弄燭芯。
“天亮了。”玉琅子用袖口抹去唇邊血跡,起身時佩劍與鎧甲相撞,發出沉悶的金屬聲響。他掀開帳簾的刹那,凜冽的晨風卷著雪粒灌進來,吹散了案幾上的黍米屑,也吹滅了那支燃盡的蠟燭。
溫北君望著他逆光而立的背影,玄鐵鎧甲上凝結的冰晶正簌簌掉落。三十步外的點將台上,軍旗在朔風中獵獵作響,旗麵上大大的溫字時隱時現,像極了那年飄落在琴弦上的紅梅。
“漢軍先鋒距會稽不足百裏了。”
帳外傳來戰馬不安的響鼻聲。
溫北君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怎麽和自己這個像是自己朋友,又像是自己兄長的男人說話,這甚至是自己第一次和玉琅子並肩作戰。
“東水結冰那日,”玉琅子的聲音混著風雪飄進來,“我在冰麵上看見有人放燈。”
溫北君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我也看見了,紙紮的兔子燈,怕是哪個孩子偷偷祭奠親人用的。”
“是嗎?”玉琅子笑著轉過頭,“我還以為你是去放燈的呢。”
溫北君走到他身旁。曠野上的雪光刺得他眯起眼,恍惚看見冰封的東水河麵上,漂浮著星星點點的燈火。那些燈火漸漸化作河毓郡七夕夜的河燈,溫鷺提著裝滿蓮燈的竹籃,溫鸞蹲在岸邊一個個點燃燈芯。玉琳子的琴聲從水榭傳來,彈的正是《楚商》。
“會稽守不住的。”玉琅子突然說。他呼出的白氣在空中凝結,又迅速被風吹散,“但總要有人告訴後來者,我們曾在這裏喝過酒。”
遠處漢軍的營火連成一片赤潮,仿佛要吞沒整個雪夜。溫北君摸到袖中藏著的半塊玉佩,溫九清臨行前塞給他的,刻著“河毓溫氏”四字的羊脂玉如今隻剩殘片。
玉琅子的劍穗在風中翻飛,五色絲絛掠過他手背時,溫北君突然想起這是玉琳子用祭天禮服的金線編的。
“琅子,沒有任何人會死的,隻要我溫北君還活著,漢人就不會踏過東水一步。”
玉琅子沒有回頭,他知道溫北君從來不說大話,從小的時候就是,年紀最小的溫北君眼中總是含著一份堅毅。
“你是主帥,就算下麵的人全都死了,包括我,你也不能死,隻要你不死我們就不算輸,如果你死了我們就真的輸了,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魏軍。”
當第一縷晨光撕開夜幕時,他們聽見了漢軍戰鼓的轟鳴。玉琅子轉過身,劍鞘上的冰淩叮咚落地。溫北君望著他走向點將台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站在杏花樹下、笑著說要馬踏長安的少年將軍。
他當然知道玉琅子說的不是魏軍,而是曾經河毓城牆下說要去天下闖一闖的四個年輕人。
雪地上並排的腳印漸漸被新雪覆蓋,如同那些湮沒在時光裏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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