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涿鹿縣裏有春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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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涿鹿縣,暑氣漸起。蟬鳴聲從院牆外的老槐樹上傳來,和著書頁翻動的沙沙聲,成了午後最寧靜的伴奏。
我和劉棠照例在書院讀書。自從端午那日之後,這裏便成了我們每日必至的地方。
說是書院,其實不過是曾經魏國老相胡寶象的宅子,隻不過衛子歇把他作為書院,放了涿鹿縣的藏書而已。
案幾上攤開的是《春秋·昭公卷》,劉棠正專注地對照著她父親的批注,偶爾提筆補上幾句自己的見解。陽光透過窗欞,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光影,襯得她整個人沉靜而柔和。
“這裏——”她忽然停下筆,指著一行小字,“爹在鄭伯克段於鄢旁批注:兄弟鬩牆,非家國之福。可我覺得,鄭伯克段,未必全是鄭伯之過。”
我湊近看去,劉班大人的字跡工整清雋,力透紙背。而劉棠的字則多了幾分鋒芒,像是刻意模仿父親的筆法,卻又藏不住自己的倔強。
“你怎麽看?”我問。
她抿了抿唇,思索片刻才道:“鄭伯若真念兄弟之情,何至於逼段至死?所謂克,不過是粉飾之詞。”
我剛想接話,院門卻突然被人叩響。
“劉小姐在嗎?”聲音急促,帶著幾分官腔。
劉棠的手指微微一顫,墨筆在紙上洇開一小片墨跡。她皺了皺眉,抬頭看向門口。
來人是衛子歇身邊的衙役,額頭上還掛著汗珠,顯然是一路疾跑過來的。
“劉小姐,衛大人請您立即回縣衙。”
“怎麽了?”劉棠合上書卷,聲音平靜,可我卻看見她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衙役壓低聲音:“溫將軍派人來了。”
一瞬間,空氣仿佛凝固。劉棠的動作僵住了,她的手指死死攥住書頁邊緣,指節泛白。
“他說什麽?”她的聲音冷得像冰。
“說是前線戰事輕鬆了不少,將軍閑下來,特意給劉小姐送了點東西。”
劉棠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機械地收拾著書卷,動作僵硬得像具提線木偶。我知道她在害怕什麽,那個下令處死她父親的人,如今又派人來了。
“我陪你回去。”我接過她手中的書匣,輕聲說道。
她沒回答,隻是沉默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地往外走。
縣衙正堂裏,一個風塵仆仆的軍官正單膝跪地,向衛子歇匯報軍情。見我們進來,他立即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
“劉小姐。”
劉棠沒有看他,隻是冷冷地問:“溫北君讓你帶什麽來?”
軍官從懷中取出一個紫檀木匣,雙手奉上。匣子上雕刻著精致的萱草紋樣,邊角處已經被摩挲得發亮,顯然有些年頭了。
“將軍說,這是劉大人生前托他保管的。”軍官低著頭,聲音恭敬,“如今物歸原主。”
劉棠沒有伸手去接。
衛子歇見狀,主動接過木匣,輕輕打開。裏麵是一冊裝幀精美的《詩經》,書脊用絲線細細裝訂,封麵題著燙金小楷——《詩三百》。
劉棠踉蹌後退了一步,像是被人當胸擊中。她的手指死死攥著衣角,指節都泛出了青白色。
“他還說什麽?”她的聲音微微發顫。
軍官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將軍說,劉大人臨終前最放不下的,就是沒能親手把這書交給小姐。”
一滴淚終於落下,砸在書頁上,暈開了墨跡。
劉棠猛地轉身衝出了正堂。
“我去看看她。”我立刻起身,卻被衛子歇攔住。
“讓她一個人靜靜。”他的目光落在那本《詩經》上,聲音低沉,“有些痛,總要自己熬過去。”
直到日落西山,劉棠才回到書院。
我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等她,看著暮色一點點吞噬遠處的山影。蟬鳴聲漸歇,取而代之的是歸巢的鳥雀啁啾。
她的腳步聲很輕,但我還是第一時間就察覺了。
“對不起。”她在我身邊坐下,聲音沙啞,“我……我隻是……”
“我明白。”我遞給她一杯早已涼透的茶,“要看看那本書嗎?”
她搖搖頭,從懷中掏出一封泛黃的信。
“爹寫的。”她輕聲說,“夾在《詩經》裏。”
信很短,隻有寥寥數語:
棠兒,見字如晤。《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願吾兒永葆赤子之心,不為世俗所染。父字。
暮色中,劉棠的側臉線條柔和了許多。她將信紙小心折好,收入貼身的香囊裏。
“明日還讀《春秋》嗎?”我輕聲問。
“讀。”她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塵土,“爹說過,讀史可以明智。”
月光爬上屋簷時,我們並肩走在回縣衙的小路上。劉棠的步履比往日輕快,腰間的兩個香囊隨著步伐輕輕相碰,發出細微的聲響。
我知道,有些心結正在慢慢解開。
就像端午那天的五彩繩,看似雜亂無章,實則自有其章法。
而我和劉棠,不過是這亂世中兩根偶然交織的絲線,在命運的編織下,成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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