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涿鹿縣裏有春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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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上,暮色已經籠罩了涿鹿城。街邊的燈籠次第亮起,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劉棠腰間的薄荷香囊隨著步伐輕輕晃動,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你知道嗎,”她突然開口,聲音裏帶著我從未聽過的柔軟,“七歲那年端午,我跑丟了。爹找到我時,我正蹲在廟旁邊哭,手裏的粽子都掉在了地上。”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斷。
“那天爹背著我走了十裏路,就為買雅安城最後兩個冰糕。”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回家後娘氣得直跺腳,說我們父女倆一個德行。”
晚風拂過街道,吹散了她未盡的話語。但我知道,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談起與父親的美好回憶,而不是那場噩夢般的訣別。
路過縣衙後門時,一株野生的石榴樹從牆頭探出枝丫,上麵綴滿了火紅的花朵。劉棠踮起腳尖折下一枝,輕輕別在我的衣襟上。
“端午安康,孝儒。”她的眼睛在暮色中閃閃發亮,像兩顆初升的星辰。
我摸著衣襟上那朵怒放的石榴花,突然明白了這個節日真正的意義——它不僅是對逝者的紀念,更是對生者的祝福。在這個戰火紛飛的亂世,在這個失去太多的小城裏,我們這兩個孤獨的靈魂,終於在這個端午,找到了彼此的慰藉。
回到廂房,我將青玉硯台鄭重地放在案頭。月光透過窗欞,在硯台上流淌,那些竹葉紋仿佛活了過來,在光影間輕輕搖曳。我摩挲著硯台邊緣的小詩,突然很想告訴那個素未謀麵的劉大人,他留下的不僅是這方硯台,更是一顆在女兒心中永不熄滅的火種。
窗外,端午的月色格外清明。遠處淮水邊的歡鬧聲依稀可聞,混合著更夫敲梆子的聲響。我解下手腕上已經有些鬆散的五彩繩,學著娘生前的手法,重新打了個結。
明天,我要告訴劉棠,這個端午,是我流亡以來,過得最像節日的一個端午。
晨光透過窗紙時,我發現自己竟伏在案幾上睡了一夜。青玉硯台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邊緣的竹葉紋清晰可見。我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拂去上麵並不存在的灰塵,昨夜劉棠將它遞給我時的神情又浮現在眼前。
“孝儒!”衛子歇的聲音從院中傳來,“劉棠找你。”
我慌忙將硯台收進木匣,剛推開房門就看見劉棠站在院中的石榴樹下。她已換回了素色衣裙,發間卻仍簪著昨日那朵石榴花,在晨光中紅得耀眼。
“睡得好嗎?”她轉過身,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點點頭,突然注意到她腰間除了我送的薄荷香囊,還多了一個褪色的舊香囊,想必是她父親留下的。兩個香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相碰,像是一種無言的傳承。
“我給你看個東西。”她說著已轉身向外走去,裙擺掃過沾滿晨露的青草。
我們穿過還在沉睡的街巷,來到城西一處僻靜的小院。雖然已經荒廢已久,但是依然能看出以前的富貴。
“這是…”
“據說是老相胡寶象的宅子,”劉棠推開斑駁的木門,“胡寶象死後這宅子也就充公了,衛大人答應了借給咱們。”
院內青苔爬滿石階,幾叢萱草在牆角靜靜綻放。
劉棠從袖中取出一把銅鑰匙,輕輕打開了塵封已久的門鎖。
陽光隨著敞開的門扉傾瀉而入,照亮了滿室飛舞的塵埃。堂內陳設簡樸,幾張矮幾,幾排書架,還有正中央那張寬大的紫檀書案。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仿佛主人隻是暫時離開。
劉棠輕車熟路地走到西牆邊的書架前,取下一卷用青布包裹的書冊。
“《春秋集注》,我爹的手稿。”她小心翼翼地展開布包,“這院子現在拿來放典籍,我很開心,爹的手稿能放在這書架裏麵。”
書頁已經泛黃,但墨跡依然清晰。我湊近看去,隻見頁眉處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有些地方還夾著幹枯的萱草葉做書簽。
“爹常說,讀史要見微知著。”劉棠的手指輕輕撫過一行批注,“你看這裏——他在鄭伯克段於鄢旁寫道:兄弟鬩牆,非家國之福。”
我知道,春秋是在大周之前的故事,那是一個更為久遠的時代,長達三百年的亂世被大周終結。
我們如今的時代又會被往後稱為什麽時代呢?
我突然很好奇,這已經持續了百餘年的亂世,會在什麽時代終結,又將被冠以什麽樣的名字。
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突然明白了她帶我來此的用意,這不僅是對父親的追憶,更是一種無聲的托付。
“我想完成爹的注釋。”她突然說,聲音輕卻堅定,“從今日起,每日晨時你來這裏,我們一起讀。”
我怔怔地看著她。晨光中,她眉宇間的倔強與書頁上那力透紙背的字跡竟有七分相似。這一刻,我仿佛看見了那位素未謀麵的劉大人,不是刑場上的囚徒,而是一個在書齋中筆耕不輟的讀書人。
“好。”我鄭重地點頭,突然想起什麽,“對了,昨日那方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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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拿來用的。”劉棠打斷我,從書案抽屜裏取出一個錦囊,“這才是要給你的。”
錦囊裏是一塊墨錠,正麵浮雕著鬆鶴紋樣,背麵刻著鬆煙二字。
“鬆煙墨,配青玉硯。”她將墨錠放在我掌心,“爹說,這是讀書人最樸素的享受。”
墨錠沉甸甸的,帶著淡淡的鬆香。我忽然想起父親在鹹陽時最珍視的那塊墨,也是鬆煙墨,隻是不及這塊精致。戰亂流離中,那塊墨早已不知去向。
“今日先讀《鄭伯克段於鄢》。”劉棠已端坐在書案前,神情專注得像在舉行某種儀式,“”來念正文,我對照爹的批注。”
我們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安靜的上午。陽光慢慢爬過書案,照在泛黃的書頁上。劉棠時而蹙眉沉思,時而提筆補注,完全沉浸其中。有那麽幾個瞬間,我恍惚覺得坐在對麵的不是劉棠,而是那位埋首著述的劉大人。
正午時分,我們合上書卷準備離開。劉棠卻突然在門邊停下,從懷中取出一方素帕,輕輕蓋在了書案正中的端硯上。
“爹的習慣。”她解釋道,聲音輕柔,“他說文房用具也要休息。”
回縣衙的路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路過昨日的龍舟碼頭時,隻剩下一地彩紙和粽葉,提醒著這裏曾有的熱鬧。幾個孩童在岸邊撿拾遺落的彩繩,歡笑聲隨著淮水的波光蕩漾開去。
“明日還來嗎?”在即將分別的岔路口,劉棠突然問道。
“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隻要和你一起,天天都來。”
她嘴角微微上揚,伸手正了正發間的石榴花:“那說定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真的如約每日前往鬆濤草堂。晨光中的讀書時光漸漸成了生活中最安穩的部分。劉棠對父親批注的理解日益深入,有時甚至能指出其中細微的謬誤。而我則在誦讀中慢慢領會了《春秋》的微言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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