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雅安城下白幡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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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的梆子聲剛響過三下,我就摸黑來到了後門。雨勢比昨夜更急,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我緊了緊背上的包袱,裏麵裝著衛子歇塞給我的幾塊幹糧和一把短刀。
    後門的陰影裏,劉棠已經等在那裏。她換了一身粗布衣裳,頭發挽成農家女子的樣式,懷裏依然抱著那本《春秋》。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淚。
    “走吧。”她遞給我一件蓑衣,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
    我們沿著城牆根的小路疾行,雨水衝刷著腳下的泥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經過縣衙馬廄時,劉棠突然停下腳步,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塞進草料堆裏。
    “給王嬸留的。”她解釋道,“她最愛吃的桂花糖。”
    我心頭一顫。王嬸常說,劉棠小時候總愛偷吃她藏的桂花糖,每次被發現都要挨訓。如今這包糖,有可能再也等不到偷吃的人了。
    城門的守衛正在打盹,我們輕易地翻過矮牆。城外的小路上停著一輛破舊的驢車,車夫戴著鬥笠,看不清麵容。
    “衛大人安排的?”我低聲問。
    劉棠搖搖頭:“我自己的路子。”
    驢車在泥濘中艱難前行,車輪不時陷入泥坑,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雨幕中,涿鹿縣的輪廓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視線裏。
    “我們去哪?”我問。
    “先到渡口。”劉棠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的地圖,“然後換船南下。整個魏國境內就這一條江,從黑水江一路南下就能到雅安。”
    我借著微光看去,地圖上標著一條蜿蜒的路線,從涿鹿到雅安,沿途畫著幾個紅圈,旁邊密密麻麻寫著小字。最引人注目的是雅安城郊的一個標記,“劉氏舊宅”。
    雨勢漸小,東方泛起魚肚白。劉棠靠在車板上,眼睛半閉著,手指卻一直摩挲著《春秋》的封皮。我注意到她的指甲已經劈了好幾處,指縫裏還殘留著暗紅色的血痂。
    “你睡會兒吧。”我說,“到了渡口我叫你。”
    她搖搖頭,突然問道:“孝儒,你相信這世上有公道嗎?”
    我一時語塞。想起爹常說的為政以德,想起阮姝臨終前的囑托,想起衛子歇眉間那道疤背後的故事。這世道,哪有什麽簡單的公道?
    “我不知道。”我老實回答,“但我知道,有些人值得我們去討個說法。”
    劉棠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這些天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你越來越像我爹了。”
    渡口比想象中熱鬧。雖然天剛蒙蒙亮,已經有漁民在卸貨,商販在叫賣。我們的驢車剛停下,就有一個精瘦的漢子迎上來。
    “兩位要渡河?”他眼睛滴溜溜地轉,打量著我們的裝束。
    劉棠點點頭,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南下,要快船。”
    漢子接過錢掂了掂,咧嘴一笑:“跟我來。”
    所謂的快船不過是條破舊的漁船,船板上還殘留著魚腥味。船夫是個滿臉皺紋的老者,見我們上船,隻是沉默地撐開船篙。
    河水湍急,小船在浪中顛簸。劉棠緊緊抓著船舷,臉色煞白。我這才想起,她怕水,連縣衙的荷花池都不敢靠近。
    “別看下麵。”我遞給她一塊薑糖,“含著會好些。”
    她接過糖,指尖冰涼。就在這時,船身猛地一晃,她懷裏的《春秋》滑落,眼看就要掉進河裏。我眼疾手快地抓住,卻無意中翻開了夾著書簽的那頁。
    不是《鄭伯克段》,而是一封夾在書頁間的信。墨跡已經褪色,但字跡依然清晰。
    “棠兒,若見此信,為父已遭不測。真相藏在《春秋·昭公卷》批注中。切記,勿信朝中任何人,包括…”
    信紙在此處被撕去一角,最後的署名不見了。
    劉棠一把奪回書信,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我們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疑惑。
    “這是…”
    “爹最後留給我的,和溫北君送來的《詩》放在一起。”她將信小心折好,“我一直以為凶手是溫北君,現在想來溫北君也不過是替罪之人。”
    船靠岸時,雨又下了起來。我們匆匆上岸,躲進一間茶棚避雨。熱茶下肚,劉棠的臉色才好了些。
    “信上說的批注…”我試探著問。
    劉棠搖搖頭:“我翻遍了《春秋》,沒找到特別的線索。直到…”她壓低聲音,“直到娘臨終前告訴我,爹在雅安的書房裏,還藏著一本手稿。但是我爹是罪人,書房怕是早就被翻遍了,若真想留下什麽,怕是還在雅安,隻是我們得好好找找便是了。”
    茶棚外,雨幕中突然傳來馬蹄聲。我警覺地回頭,看見幾個官差打扮的人正在渡口盤查。劉棠立刻拉著我躲到簾幕後。
    “他們在找我們?”
    “不一定。”她的聲音發緊,“但小心為上。”
    官差很快離去,我們卻不敢久留。劉棠從包袱裏取出兩套商販的衣裳,示意我換上。
    “接下來要走山路。”她邊說邊用炭灰抹黑臉頰,“三天就能到雅安,不能一直走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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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茶棚,我們混入一隊販鹽的商隊。領頭的漢子滿臉橫肉,見我們付了錢,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山路崎嶇,雨後更是泥濘難行。走到半山腰時,商隊突然停下,領頭的漢子臉色大變。
    前方山道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具屍體。
    “是土匪!”有人驚呼,“快跑!”
    商隊頓時亂作一團。我拉著劉棠想往回跑,卻聽見身後也傳來了喊殺聲。轉眼間,我們就被十多個持刀大漢圍住了。
    “把值錢的交出來!”為首的黑臉漢子獰笑著逼近。
    劉棠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溫家軍辦事,識相的快滾!”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塊烏木令牌,上麵赫然刻著溫字。土匪們麵麵相覷,最終罵罵咧咧地讓開了路。
    離開土匪的視線後,劉棠才長舒一口氣:“衛子歇給的,沒想到真管用。”
    我聽說過溫北君曾經一個人殺光了一整個山寨,整個魏國境內的土匪山賊都害怕那個惡鬼一樣的男人,生怕得到溫北君的報複。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手在發抖,那塊令牌已經被汗水浸濕。夕陽西下,餘暉映照著她堅毅的側臉,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曾經連荷花池都不敢靠近的姑娘,如今正獨自走向比刀山火海更可怕的深淵。
    而我能做的,隻有緊緊跟上她的腳步。
    夜幕降臨前,我們在山腰找到一間廢棄的山神廟。劉棠點燃一支蠟燭,借著微光再次翻開那本《春秋》。燭光搖曳中,我忽然注意到書頁邊緣有些奇怪的記號——像是被人用指甲刻意掐出來的凹點。
    “你看這個。”我指著那些凹點,“連起來像什麽?”
    劉棠湊近細看,突然倒吸一口涼氣:“是個人名。”
    燭光下,那些凹點連成的筆畫漸漸清晰,赫然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元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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