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空庭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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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的庭院彌漫著泥土與枇杷葉的清香。溫北君站在廊下,看著陽光穿透雲層,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溫瑾潼在他懷中睡得香甜,小手還緊緊攥著他的衣襟。
    “侯爺。”知畫輕聲走近,“小姐該吃飯了。”
    溫北君低頭看著女兒稚嫩的臉龐,睫毛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他輕輕撫過孩子的發頂,將一縷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後。
    “帶她去吃飯吧。”他的聲音很輕,生怕驚醒熟睡的孩子,“我出去一趟。”
    知畫接過溫瑾潼,小姑娘在睡夢中皺了皺眉,小手在空中抓了抓,最終握住了知畫胸前的銀墜子。
    “侯爺要去…”知畫欲言又止。
    溫北君沒有回答,隻是轉身走向馬廄。琵琶淚在腰間輕輕晃動,刀鞘與玉佩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翻身上馬,沒有帶隨從,也沒有穿鎧甲,隻著一襲簡單的青衫,若是他滿身猙獰的傷疤沒有顯現,他仿佛隻是個出門踏青的尋常士子。
    府門外,吳澤已經等候多時。
    “侯爺,屬下…”
    “留在府裏。”溫北君打斷他,“看好瑾潼。”
    吳澤還想說什麽,最終隻是深深一揖:“屬下明白。”
    馬蹄聲在雨後濕潤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溫北君穿過城門,沿著官道一路向南。路旁的野花沾著雨水,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兩個時辰後,他停在一座小山丘上。從這裏可以俯瞰整個雅安城,也能看見遠處那座孤零零的宅院,說是姚青的藏身之處。
    溫北君下馬,將韁繩係在一棵老鬆樹上。他取下腰間的琵琶淚,輕輕撫過刀鞘上碧水親手纏繞的青色絲繩。
    “令儀,”他低聲說,“再等等。”
    山風拂過,帶來遠處寺廟的鍾聲。溫北君盤腿坐在山崖邊,琵琶淚橫放在膝上。他閉目凝神,仿佛又聽見碧水在耳邊輕語:
    “北君,回家吧。”
    夕陽西沉時,溫北君終於起身。他最後看了一眼虞州城的方向,轉身解開馬韁。
    “今日就不去了。”他好像在和自己說,“回家看瑾潼。”
    回程的路上,月光如水般傾瀉而下。溫北君抬頭望天,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和碧水並肩坐在庭院裏,看著滿天繁星。
    “將軍,”那時的碧水指著天上的星辰說,“你看那幾顆星星,像不像一把刀?”
    當時的他笑著搖頭,說哪有這樣的星座。如今想來,那或許就是琵琶淚的形狀。
    府門前,吳澤仍在等候。
    “侯爺,小姐已經睡下了。”他接過馬韁,“知畫說小姐今日很乖,沒有哭鬧。”
    溫北君點點頭,徑直走向內院。瑾潼的小院裏,一盞孤燈還亮著。
    月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鋪開一片銀霜。溫北君坐在女兒床邊的矮凳上,靜靜注視著瑾潼熟睡的小臉。孩子均勻的呼吸聲在靜謐的室內格外清晰,偶爾發出一兩聲夢囈,小手無意識地抓緊了懷中的衣物。
    那是碧水生前常穿的一件藕荷色襦裙,袖口還繡著幾朵淡雅的梔子花。溫北君記得這件衣裳,去年初夏,碧水穿著它在庭院裏教瑾潼辨認花草,陽光透過枇杷樹的枝葉,在她肩頭投下斑駁的光影。
    “爹爹…”
    瑾潼在夢中輕喚,眉頭微微蹙起。溫北君伸手撫平孩子額前的碎發,指尖觸到一層細密的汗珠。窗外忽然刮過一陣夜風,枇杷樹的枝葉沙沙作響,驚起簷下一隻夜鶯。
    琵琶淚在刀架上輕輕震顫,發出細微的蜂鳴。溫北君轉頭望去,月光下的刀鞘泛著幽藍的光澤,碧水纏繞的青色絲繩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銀邊。他起身取下佩刀,指腹撫過刀鞘上細密的紋路。
    刀身出鞘三寸,寒光映照著他疲憊的麵容。鏡麵般的刀身上,他看見自己眼底布滿血絲,下頜新生的胡茬雜亂無序,青絲間夾雜著幾道雪白。上一次認真端詳自己的樣貌,還是碧水為他束發更衣的時候。
    “侯爺。”
    知畫的聲音從門外輕輕傳來。溫北君收刀入鞘,轉身看見侍女端著漆盤站在廊下,盤中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羹湯。
    “廚下熬了安神的湯藥,”知畫將漆盤放在小幾上,“小姐睡前用了一些,這是給侯爺的。”
    溫北君搖頭,目光落回女兒身上:“她夜裏還會驚醒麽?”
    “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知畫輕聲回答,“隻是小姐總在夢中喚娘親。”
    一陣夜風穿堂而過,吹滅了案頭的燭火。月光頓時充盈了整個房間,將父女二人的影子投在牆上,輪廓模糊得如同水墨暈染。溫北君忽然發現,瑾潼的睡姿與碧水如出一轍,都是微微蜷縮著身子,右手攥著被角,仿佛在夢中也要抓住什麽。
    “你去歇著吧。”他對知畫說,“我守著她。”
    待侍女退下後,溫北君輕輕推開窗欞。夜風裹挾著枇杷葉的清香撲麵而來,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已是三更時分。庭院中的老枇杷樹在月光下搖曳,枝葉的陰影在地上織成一張變幻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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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夏夜,碧水也是這般守在發燒的溫鳶床邊,整夜未眠。當時他看見妻子趴在侄女床邊淺眠的模樣,還笑她太過緊張。如今想來,那笑聲恍如隔世。如今隻剩下自己守在女兒的床畔了。
    “爹爹!”
    瑾潼又一聲夢囈,這次聲音裏帶著哭腔。溫北君連忙俯身,發現孩子眼角滲出淚珠,小手死死攥著那件襦裙。他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將女兒連同襦裙一起抱入懷中。
    “娘親在這裏。”他學著碧水的語氣,輕拍孩子的後背,“瑾潼乖。”
    懷中的女兒漸漸平靜下來,呼吸重新變得均勻。溫北君低頭看著女兒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眉眼,忽然明白碧水為何總說瑾潼的倔強像極了你。這孩子連夢中哭泣都不肯放聲,隻是咬著嘴唇默默流淚,與他少年時一模一樣。
    琵琶淚忽然在刀架上劇烈震顫,發出龍吟般的清越聲響。溫北君猛地抬頭,看見窗外枇杷樹的枝葉無風自動,一片青翠的葉子飄進窗來,正落在瑾潼的額頭上。
    他順著看去,枇杷樹下有個青衣墨發的女子笑著看著他和溫瑾潼。
    “碧水…”
    他下意識呼喚,卻見那身影已化作無數光點,隨風散入夜空。懷中的瑾潼忽然露出甜美的笑容,小手鬆開了一直緊握的襦裙,無意識地抓住了父親的手指。
    琵琶淚的震顫漸漸平息,刀鞘上的青色絲繩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溫北君將那片枇杷葉收入懷中,輕輕摸了摸溫瑾潼的臉。
    窗外,東方已現出魚肚白。第一縷晨光穿透雲層,照在庭院濕潤的青石板上,也照在那棵老枇杷樹新抽的嫩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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