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空庭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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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滴砸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溫北君眨了眨眼,指間的枇杷葉突然變得幹燥完整,上麵半點血跡也無。
    “侯爺?”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溫北君轉身,看見知畫抱著熟睡的溫瑾潼站在廊下。三歲的小女孩蜷縮在侍女懷中,手裏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枇杷糕。
    “小姐哭鬧了半宿,方才睡著。”知畫輕聲說,目光掃過溫北君沾滿泥土的雙手,“您又去後山了?”
    溫北君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指甲縫裏嵌著的不是血,而是後山墳塋的泥土。他昨夜無意識中又去挖了碧水的墳。掌心的傷口也不是刀傷,而是被琵琶淚的鞘上銅釘硌出的印子。
    “夫人下葬多久了?”他問出這個月來第七次相同的問題。
    知畫抿了抿唇:“三年一個月零七天,大小姐當初親自下葬的。”她調整了下抱孩子的姿勢,“吳管家今早去城裏請郎中了,說您的藥…”
    “不必。”溫北君打斷她,目光落在女兒臉上。溫瑾潼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睡夢中不時抽噎一下,這孩子長得越來越像碧水,尤其是皺眉時的神態。
    前院傳來馬蹄聲。吳澤牽著馬匆匆走來,二十多歲的管家肩上落滿雨水,藥包在懷中護得嚴實。
    “侯爺,”吳澤行禮時藥包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郎中說這劑安神湯…”
    溫北君擺擺手,突然盯著吳澤腰間的佩刀:“林庸的燕翎刀?”
    吳澤下意識按住劍柄:“是林先生臨終前…”
    雨聲忽然變大。溫北君想起半年前那場刺殺。
    他還沒和姚青算過賬呢,他不管姚青是不是凶手,既然是被推選出來的罪魁禍首,還殺了林庸,那他也得和他算算賬。
    “爹爹…”
    稚嫩的呼喚讓溫北君渾身一震。溫瑾潼不知何時醒了,正朝他伸出小手。孩子腕上戴著碧水留下的銀鈴鐺,隨著動作發出細碎的聲響。
    溫北君接過女兒的瞬間,銀鈴突然齊聲脆響。他低頭看去,發現溫瑾潼正用小手拍打他腰間琵琶淚的刀鞘,就像碧水生前常做的那樣。
    “夫人教過小姐認刀。”知畫輕聲解釋,“小姐每次哭鬧,隻要聽見刀鞘聲就會安靜。”
    雨幕中,溫北君恍惚看見碧水抱著繈褓中的溫瑾潼,輕聲哼著琵琶弦上說相思的調子。那時琵琶淚就掛在床頭,隨著歌聲微微共鳴。
    銀鈴聲在雨中格外清脆。溫北君抱著溫瑾潼站在廊下,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溫瑾潼的小手依然拍打著琵琶淚的刀鞘,發出有節奏的輕響。
    “侯爺,雨大了。”知畫輕聲提醒,手裏捧著件青色的蓑衣。
    溫北君沒有接,隻是低頭看著女兒。溫瑾潼突然仰起臉,黑葡萄似的眼睛直直望進他眼底:“爹爹,疼。”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緊握著刀鞘,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緩緩鬆開手指,琵琶淚的鞘上已經留下幾道新鮮的指痕。
    “不疼。”溫北君用拇指抹去女兒臉上的雨珠,“爹爹不疼。”
    瑾潼卻固執地搖頭,小手摸上他肩膀的傷疤:“這裏疼。”
    長年累月的征戰給他的身體帶來了太多的創傷,溫北君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滿身的傷疤,沒想到三歲的女兒會記得。
    “侯爺,”吳澤撐著傘走近,“樓大人傳來消息說大牢那邊審訊的犯人招了。”
    “不急。”溫北君突然轉身走向內院,“先去看看林庸的刀。”
    偏院的兵器架上,燕翎刀靜靜躺著。刀身已經擦拭幹淨,但靠近護手處有一道明顯的裂痕,聽吳澤說是被姚青擊裂的。
    溫北君單手抱著溫瑾潼,另一隻手撫過刀身。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想起林庸曾經緊握他手腕的力度,那個跟了他十多年的刀客,妻兒死在影衛的刀下,最後連自己也死在影衛的手中。
    “爹爹。”溫瑾潼突然掙紮著要下地。溫北君彎腰放下她,小姑娘踉踉蹌蹌跑到兵器架旁,踮腳去夠最下層的一把木刀,那是林庸給她削的玩具。
    知畫急忙上前:“小姐當心!”
    瑾潼已經抓著木刀跑回來,獻寶似的舉給溫北君看:“林叔!”
    溫北君接過木刀。刀身上歪歪扭扭刻著瑾潼二字,是林庸一貫的筆跡。他忽然想起那個總是沉默寡言的刀客,每次瑾潼哭鬧都會變戲法似的掏出各種小玩意哄她。
    雨聲漸密。溫北君蹲下身,將木刀放回女兒手中:“瑾潼想學刀嗎?”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頭,學著大人的樣子揮動木刀,腕上銀鈴叮當作響。那聲音讓溫北君想起碧水第一次教瑾潼認刀的場景。碧水和他叮囑過,千萬不要讓女兒和他一樣習武,平平淡淡的過日子就好了。
    瑾潼突然抱住溫北君的腿:“爹爹,冷。”
    溫北君收起供詞,彎腰抱起女兒。小姑娘把臉埋在他肩頭,溫熱的呼吸透過衣料傳來,像極了碧水從前在他耳邊說話時的溫度。
    “你們走吧,我和瑾潼在府裏轉轉。"溫北君抱起瑾潼,小姑娘已經趴在他肩上昏昏欲睡,“有些地方,該帶瑾潼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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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中的溫府靜謐如畫。溫北君抱著熟睡的女兒走過碧水最愛的回廊,停在那棵枇杷樹下。青澀的果實掛滿枝頭,再過兩個月就會成熟。
    “侯爺。”吳澤撐著傘站在三步外,“姚青那邊應該怎麽做,聽說他最近就在虞州。”
    溫北君輕輕撫過樹幹上的一道刻痕,那是黃龍二年溫瑾潼一周歲時,碧水親手刻下的身高標記。
    “不急。”他低頭看著女兒熟睡的臉,“有些賬,要慢慢算。”
    琵琶淚在腰間微微發燙。溫北君知道,這把刀終將飲血,但不是今天。今天,他要帶瑾潼看遍碧水生活過的每一個角落,讓女兒記住母親存在過的痕跡。
    雨聲漸歇。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照在枇杷樹新抽的嫩芽上。溫北君抬手接住一滴將落未落的雨珠,水光中仿佛映出碧水含笑的眼睛。
    後山的枇杷樹在雨中搖曳。新立的青石墓碑前,散落著被挖開的泥土和幾片新鮮的枇杷葉。溫北君跪在泥濘中,徒手將泥土重新填回。
    “令儀。”他第一次喚她的本名,“我答應過在一切結束後帶你走的,我食言了。”
    墓碑上的雨水像淚痕般滑落。
    琵琶淚在朝陽下泛著寒光,刀身上映出他憔悴卻清明的眼睛。
    經過府門時,溫北君最後回望了一眼雨中的枇杷樹。恍惚間,似乎有個穿青衣的女子站在最高處,對他輕輕揮了揮手。和往日一樣看著他。
    “北君,歡迎回家。”
    這次,他沒有回頭去追那個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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