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虞州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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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這日,藥廬的簷角結了薄霜。郭孝儒嗬著白氣推開窗,發現窗台上擺著個青瓷小碗,碗底沉著幾粒圓潤的山楂,表麵凝著晶瑩的霜花。碗邊歪歪扭扭刻著"棠"字,刻痕裏還嵌著未化的晨露。
    他捧起碗,指尖觸到碗底壓著的字條:"後山摘的,泡茶喝。"墨跡暈開些許,像是寫字的人手上還帶著水汽。
    藥爐上的水剛沸,劉棠就掀簾進來了。她今日換了秋裝,紅衣外罩著件鴉青比甲,發梢還沾著山霧。"喝了沒?"她伸手戳了戳碗裏的山楂,"我嚐過,酸得很。"
    郭孝儒沏了茶,山楂在熱水中舒展,漸漸褪去霜色。劉棠湊過來聞了聞,鼻尖幾乎碰到茶湯:"像不像那年我們在南瘴喝的野山楂茶?"
    茶霧氤氳間,郭孝儒看見她睫毛上細小的水珠。他忽然想起七年前的雨夜,十七歲的劉棠背著高燒的他闖進還被稱為南瘴的南州的破廟裏,用撿來的野山楂煮水給他退熱。那時她的紅衣被雨水浸透,貼在脊背上像道傷口。
    "加了蜂蜜。"他遞過茶盞,故意碰了碰她指尖。劉棠接過,杯沿留下個模糊的唇印。
    寒露前夕,劉棠的刀穗斷了。她捏著半截紅繩闖進藥廬時,郭孝儒正在教溫瑾潼認藥。
    "孝儒,"她把斷繩拍在案上,"給我編個新的。"
    溫瑾潼踮腳要看,卻被劉棠拎著後領提起來:"丫頭,該去練字了。"小姑娘撅著嘴走了,臨走時偷偷往郭孝儒手裏塞了團彩線。
    郭孝儒展開線團,是知畫繡莊最好的絲線。他取出藥櫃底層的木盒,裏頭躺著七枚銅錢——每年劉棠生辰,他都悄悄存一枚。
    "用這個。"他挑出枚景初通寶,銅色溫潤如初。劉棠盯著銅錢看了許久,突然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那用這個配。"
    布包裏是顆青玉小珠,正是去年端午她係在木劍上的那顆。郭孝儒編穗子時,劉棠就坐在藥碾上晃著腿。她的靴尖偶爾蹭過他膝頭,像隻試探的雀兒。
    "好了。"他係緊最後一個結,穗尾綴著玉珠和銅錢,輕輕一搖就叮當作響。劉棠接過來,穗繩拂過她虎口的繭,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印記。已經不再是少女的劉棠早早就舍棄了所謂大家閨秀的風度,握起了刀。用她的話說是隻有手中的刀能保護了他想要保護的人。
    至於再問她想要保護誰,父母都已經去世,在世間不再有親人的姑娘也隻是搖搖頭,很罕見的羞澀一笑。
    "手藝見長。"她突然俯身,將穗子係在他腰間,"這個給你。"
    郭孝儒低頭,看見自己素白的衣帶上突然多了抹豔色,像雪地裏綻了朵紅梅。
    霜降這日,郭孝儒染了風寒。劉棠踹開藥廬門時,他正裹著被子發汗,額上搭著塊濕帕子。
    "逞什麽能?"劉棠把藥罐往爐上一墩,"采藥掉冰窟窿裏很威風?"
    藥湯咕嘟作響,她蹲在爐前添炭。火光映著她緊繃的側臉,將睫毛的影子投在鼻梁上,像道小小的柵欄。郭孝儒數著她添炭的次數,三塊鬆木、兩塊竹炭——和去年冬天一模一樣。
    "喝了。"劉棠遞來藥碗,碗底沉著塊冰糖。郭孝儒小口啜著,看她從懷裏掏出個銅手爐,爐身鏨著纏枝蓮紋。
    "我娘的舊物。"她塞進他被窩,"捂好了。"
    銅爐暖得發燙,郭孝儒卻覺得掌心更熱——劉棠的手指剛剛在那裏停留了三息,比爐溫更灼人。窗外飄起今冬第一場雪,藥廬裏彌漫著當歸的苦澀和她的氣息。
    立冬清晨,郭孝儒推開門,發現台階上堆著個雪人。雪人戴著劉棠的紅發帶,懷裏抱著個酒壇子。壇口插著枝半開的臘梅,花苞上還凝著冰晶。
    他正要俯身查看,忽然被雪球砸中後頸。劉棠站在梅樹上大笑,靴子踢落一樹雪沫。"書呆子啊!"她揚手又擲來一物,"接著!"
    是個繡著青杏的暖耳,針腳細密得出奇。郭孝儒翻看內襯,發現角落裏用金線繡著"棠"字,比窗台上那個端正許多。
    "我練了三個月。"劉棠跳下樹,鼻尖凍得通紅,"不許嫌醜。"
    郭孝儒戴上暖耳,絨毛蹭得耳尖發癢。他忽然伸手拂去她肩上的雪,指尖在她領口停留了一瞬。劉棠沒躲,隻是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粒簌簌落下。
    "劉棠姐姐!"遠處傳來溫瑾潼的喊聲,"來堆雪兔子!"
    劉棠應了聲,卻站著沒動。她伸手正了正郭孝儒的暖耳,指節蹭過他臉頰,比新雪更涼,比梅香更暖。
    冬至前夜,藥廬的窗紙被北風吹得簌簌作響。郭孝儒正在案前搗藥,忽聽得瓦簷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比平日輕三分,像是刻意放輕了步子。
    "進來。"他頭也不抬地說道。
    窗欞"吱呀"一聲,劉棠翻進來時帶進幾片雪花。她懷裏抱著個食盒,臉頰凍得通紅:"猜你在熬夜。"
    食盒掀開,是十二個捏成花形的餃子,麵皮透著粉,想是摻了胡蘿卜汁。郭孝儒拈起一個,底部還粘著片桂葉——是學宮廚房特有的標記。
    "蘇夫子讓送的。"劉棠搓著手湊到炭盆前,"說冬至不吃餃子,耳朵要凍掉。"
    郭孝儒看著她發梢融化的雪水,突然問:"你包的?"
    劉棠的耳尖動了動:"麵是王伯和的。"這便是承認了餡料出自她手。郭孝儒咬開餃子,鮮香的薺菜混著肉汁溢了滿口,竟比想象中美味許多。
    "鹹了?"劉棠盯著他的表情。
    郭孝儒搖頭,從藥櫃底層取出個陶罐:"不鹹,隻是想配著這個。"
    罐裏是他醃了三個月的梅子酒,原本打算除夕再開封。劉棠眼睛一亮,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口,唇上沾了琥珀色的酒液:"甜!"
    窗外風雪愈急,炭盆裏的火星劈啪炸開。兩人分食完餃子,劉棠忽然從袖中掏出個紅線繩:"伸手。"
    紅線係在郭孝儒腕上,打了七個細小的結。"雅安以前的老話,"她的指尖拂過那些繩結,"係上紅線,冬不冷。"
    “你不懂是吧。”說完了劉棠咯咯一笑,“忘記了你是鹹陽的人了。”
    郭孝儒望著她腕間同樣的紅繩,忽然希望這個冬夜再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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