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太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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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鴦的喪鍾在承平四年的第一場雪中響起。那鍾聲渾厚沉鬱,穿透九重宮闕的琉璃瓦,震碎太液池的薄冰,最後撞進溫府西窗下那盞青瓷茶盞裏,激起一圈細密的漣漪。溫北君的手指突然一顫,茶盞滾落在青磚地上,碎成七瓣——恰似北鬥七星的排列。
"大人!"阿穗慌忙上前,卻見溫北君怔怔望著皇城方向。窗外紅梅映雪,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光影。他腕間的麥穗手環簌簌作響,那是去年重陽節時,元鴦用新收的麥稈編的。老將軍粗糙的手指捏著麥稈,笑著說:"老夫的手藝可比不得你夫人,將就著戴罷。"
郭孝儒踏雪而來時,溫北君已換上素白麻衣,正對著青銅鏡束發。鏡中映出的人影消瘦如竹,白發如雪,唯有那雙眼還似當年臨仙城外的少年將軍。案頭《齊民要術》翻在"喪葬"一章,朱批的墨跡新鮮未幹,像一道未愈的傷口。
"子歇啊..."溫北君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如秋風掃過枯荷,"元鴦指點我刀法時說過..."他指尖撫過案上那杆舊槍,槍纓早已褪色,卻仍能看出曾經的紅,""藏鋒於鞘,斂銳於懷",這話我記了二十年,可是我一直沒和他說,我可是刀法宗師,輪的著他來指點我嗎?"
窗外雪愈急,將喪鍾餘音裹進茫茫白色。溫北君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濺開的紅梅,比窗外那株老梅還要豔上三分。
太極殿前,白幡如浪,綿延十裏不絕。溫北君執意要親自扶靈,元常陳拗不過他,隻得命人備了紫檀軟轎。年輕的帝王玄衣素冠,腰間玉帶卻未除——這是元鴦生前定的規矩:"治喪如治軍,不可廢禮。"
"王叔..."元常陳欲言又止,指尖沾著守靈夜未燃盡的香灰。
溫北君顫巍巍地從懷中取出個靛藍布包,層層展開,露出一枚青銅虎符。那虎符已被摩挲得發亮,在雪光中泛著青幽的光。"這是...去歲演武時元鴦落在我這的..."他指尖輕撫過虎符上的銘文,"該隨他去了。"
靈柩前,劉棠銀甲外罩粗麻,腰間卻仍佩著那柄短刀。見溫北君來了,她單膝跪地相迎,卻發現他的手臂輕如枯枝,仿佛隨時會折斷在風雪中。
"劉棠"溫北君突然喚她,"你知道元鴦最得意什麽嗎?"他指向殿外跪著的百姓,那些布衣荊釵的婦孺,凍紅的臉頰上淚痕未幹,"不是破陣殺敵,而是讓這些人...能活著為他哭喪...可我不一樣,我希望等我死的時候,都要開開心心的,把我這個惡鬼給送走。"
劉棠喉頭一緊。甚至沒有去反駁溫北君並不吉利的話語,她也很清楚,溫北君說的並沒有錯,溫北君能撐得到下一個年關嗎?能撐得到四旬嗎?這個僅僅三十八歲的大魏虞王,卻好像已經走完了一生,在曾經和他並稱大魏四大實權將軍的祁醉和元鴦都身死後,他又在想些什麽呢。
風雪驟急,紙錢如蝶紛飛。溫北君突然踉蹌,郭孝儒箭步上前,卻見他嘴角溢出的鮮血,在雪地上綻開一朵紅梅,正落在靈前那副玄鐵鎧甲的倒影裏——那是元鴦年輕時穿的,胸甲上還留著永和年間與溫北君並肩作戰時的箭痕。
"真好..."溫北君望著鎧甲輕笑,眼角細紋裏藏著未落的淚,“還能...送他一程..”
回府的青帷馬車碾過長安西市的積雪。經過醉仙樓時,溫北君突然敲響車壁。
"那家...徐記糖鋪..."他眼睛突然亮起來,指著街角一家斑駁的老店,"元鴦最愛他家的梨膏糖...說比禦廚做的還甜三分..."
衛子歇順著他手指望去,隻見鋪麵破敗,朱漆剝落,唯有簷下那塊"徐記"匾額還倔強地掛著。正要開口,卻聽溫北君又道:"子歇,去買些來..."聲音裏竟帶著幾分少年時的執拗。
衛子歇和徐榮踏雪尋去,敲了許久才見一位佝僂老者開門。鋪內塵封的貨架上,竟真有一罐陳年梨膏糖,琥珀色的糖塊上落滿灰塵,卻仍散發著淡淡的梨花香。等他們捧著糖罐回到馬車,發現溫北君已靠著車壁淺眠,手中緊攥著那枚虎符,睫毛上凝著未落的霜花。
當夜,溫府藥香彌漫。太醫們進進出出,廊下藥渣堆成小山。小瑾潼趴在繡墩上,一遍遍背誦《齊民要術》,稚嫩的聲音漸漸嘶啞。
"爹爹..."小姑娘突然抽泣起來,杏紅的襖袖沾滿淚痕,"你說過要教我編麥穗手環的..."
溫北君勉強睜眼,從枕下摸出半截未完成的手環。麥穗已經枯黃,卻仍保持著收獲時的姿態。"讓...鳶姐姐和棠姐姐教你..."他氣若遊絲,將手環放在小姑娘掌心,"她編的...比我好看..."
劉棠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鐵鏽般的血腥味。她曾經是這麽恨這個男人,恨他入骨,恨他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可是這個曾經的仇人躺在病榻之上,她卻是又恨不起來。是他救了自己和自己的母親,是他給了自己第二次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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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鴦頭七那日,溫府突然春意盎然。溫北君命人推開所有雕花窗欞,說要聽今年的第一場春雨。
"古人有雲..."他靠在錦繡堆枕上,麵色竟泛起久違的紅暈,"春雨貴如油,潤物細無聲..."
劉棠默默取出貼身收藏的三粒麥種,放在他掌心。那麥種已被體溫焐得溫熱,在晨光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溫北君笑著將麥種分成三份:"一粒...種在禦田...讓陛下看著它抽穗..."又看向郭孝儒,"一粒...帶給北境將士...告訴他們...我在麥浪裏等捷報..."
最後一粒被他放進小瑾潼手心:"等秋收了...給爹爹...熬一鍋麥芽糖..."小姑娘的淚落在麥種上,像一顆朝露。
春雨淅瀝,打濕了窗台上的《齊民要術》。溫北君的目光漸漸渙散,卻仍固執地望著窗外那株老梅。新發的嫩葉在雨中舒展,像極了永和年間雁門關外的春草,那年他們並轡而行,元鴦指著無邊的麥田說:"北君啊,這才叫太平。"
"元兄..."他突然輕喚,聲音飄忽如煙,"你看...今年的麥..."
一陣穿堂風過,案頭青銅燈樹上的三十六盞燈火同時熄滅。那本翻開的《齊民要術》被雨水浸濕,墨跡暈染開來,恰好是末章最後一行:
"五穀豐登,天下太平。"
元鴦?承平四年),字子鸞,諡武穆。景初年間與溫北君、玉琅子、祁醉並稱大魏四大將軍,又與司行兆,殷禧,霍休並稱天下四大名將。西魏取代東魏之後解甲歸田,其子元常陳尊其為太上皇。其喪儀之日,雅安百姓自發罷市,白衣素冠者三十裏不絕。有老卒伏棺痛哭:"公去矣,誰複與我等分麥餅?"竟嘔血而卒,同葬於元氏陵園。。"
小瑾潼點點頭,將麥穗插在城牆的縫隙裏。春風拂過,嫩綠的麥葉輕輕搖曳,仿佛在向遠行的將士們揮手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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