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破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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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局者
    廣州大帥府的青銅自鳴鍾第三次磕在雕花銅架上時,李奇手中的狼毫正懸在賬冊上方。
    桐油混著鐵鏽的氣味先一步漫進窗欞,隨即便見門房拎著團皺巴巴的宣紙踉蹌撞進堂屋 —— 那紙上 “胡小利” 三個字被血指印洇成深紫,像朵開敗的梅。
    胡大有跪在青石板上的影子被廊燈拉得老長,額頭砸在磚縫裏的聲響驚飛了簷角宿鳥:“大帥容稟!我兒小利自打崇禎元年就買下西巷那塊宅基地,原是祖上傳下的三間土坯房舊址,偏生東頭張老二、南廂李婆子、北角王屠戶三家聯起手來,非說房基旁的過道是他們的‘共用地’,立了張什麽‘鄰裏協約’,非要三家都按了手印才能動土。”
    老人從袖中抖出半幅發黃的地契,邊角處被老鼠啃出缺角,“十年間小兒攢了三次木料,第一次鬆木剛堆到巷口就被王屠戶家放火燒了半截椽頭,第二次青磚碼到一人高,李婆子帶著孫兒躺在磚堆上打滾,說壓了她家的‘地氣’,第三次……” 胡大有喉結滾動,渾濁的淚砸在地契上,“上個月小利好容易借了頭騾子拉石灰,張老二竟把他家糞池的水澆到生石灰上,生石灰遇水炸開來,燒得騾子當場斷了氣!”
    四月初七晌午,胡小利蹲在地基邊啃冷窩頭,當時雇了兩個泥瓦匠,剛砌起半麵山牆,李婆子的兒子李富貴就帶著兩個潑皮衝進來,說未經他們簽字,不能動土。
    “又說我的牆占了他的地,事實是他家建房時往外多建了三尺,我家往內讓了三尺。他們掀了新砌的磚,泥瓦匠的擔子砸在我腳背上。”
    “李富貴踢翻了拌灰的木桶,石灰水潑在泥瓦匠身上。”
    ”王屠戶的殺豬刀砍在剛立起的木柱上,張老二舉著半塊青磚砸向我兒胡小利的頭。胡小利往後退時踩滑了石灰堆,手中瓦刀甩出去的時,李富貴正好撲上來。瓦刀的鈍刃砍在喉結下方,血湧出來時,胡小利還以為是潑了桶紅漆。“胡大有哭泣著說道。
    胡大有在案發後胡小利被捉的第七天才在有心人的指點下給李奇寫狀紙。
    他偷偷趴在村口土地廟的香案上,用撿來的半截毛筆,蘸著摻了桐油的朱砂 —— 桐油是建房時買的,朱砂是求神時撒在供盤裏的。
    老人在狀紙裏寫,“他們串通裏正,竟說什麽法律有雲:左鄰不允,鄰右不服,前鄰不悅,後鄰不興,不得起屋。分明是要逼死我兒!” 寫到最後,他咬破中指,在 “胡小利” 三個字上按了血印,指腹的老繭刮過紙麵,帶下一層皮屑。
    李奇對著燭火展開狀紙時,發現這是建奴入關時,為分化漢人而弄的條款。
    他連夜差人提審西巷三戶,又調來番禺縣衙的戶籍檔案,發現所謂 “鄰裏協約” 竟是滿清入關後偽造,蓋著偽清時期裏正的印章,現已卸任。
    “李婆子怕胡家蓋了新房,擋了自家的采光。” 師爺捧著抄來的口供,“王屠戶以為新房蓋了,他就沒地方殺豬了。”
    次日辰時,李奇帶著衙役踏進水漬斑斑的西巷。
    胡小利的地基上散落著碎瓦和半截瓦刀,牆角還堆著用草席裹著的石灰包 —— 那是胡小利最後一次買的材料,如今草席已被雨水泡爛。
    三戶人家跪在地基前,張老二的膝蓋正壓在胡小利去年埋下的柱腳石上。
    “偽清頒布的《大清民律草案》雖有‘鄰地通行’之條,卻未說建房需三鄰共簽。何況爾等用大清的條律,管大明的民事。” 李奇展開新寫的判詞,狼毫在宣紙上走得擲地有聲,“爾等結黨營私,阻塞民生,按大帥府令,各杖二十,罰銀二十兩給胡小利,不得再阻擋胡小利建房。”
    他轉頭望向蹲在牆根的胡小利,後者的囚衣上還沾著石灰粉,“胡小利雖失手傷人,然事出有因,著暫押候審,待新律頒行後再議。”
    末了,李奇命人取來火盆,將那疊所謂的 “鄰裏協約” 擲入火中。
    紙灰飛起時,他看見胡大有正顫巍巍地撫摸地基邊緣,老人渾濁的眼睛裏映著初升的太陽,照得青磚縫裏的血痕格外分明 —— 那是十年間,胡小利搬磚時磨破手掌滴下的血,如今終於要在新砌的牆基裏,長出瓦簷。
    三日後,西巷傳來叮叮當當的砌磚聲。胡小利握著新領的瓦刀,看著第一塊青磚穩穩落在柱腳石上,磚縫裏填的是他新磨的石灰 —— 這次,再沒有糞池的惡臭,也沒有舉著青磚的手。
    巷口的老槐樹下,李奇的副官正往牆上貼告示:“凡宅基地四至分明者,無需鄰人簽字即可起屋,敢有阻撓者,以妨害民生論處。”
    青銅自鳴鍾再次敲響時,胡小利的新房已豎起了房梁。陽光穿過未裝窗欞的牆洞,照見梁上懸著的紅綢 —— 那是胡大有係上的,祈願這十年未竟的屋,終能在新日頭下,接住第一片青瓦。
    老船公撕開靛青粗布衫的瞬間,李奇手中的孔雀石鎮紙 “當啷” 磕在硯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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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從鎖骨斜貫到肚臍的鞭痕蜷曲如活物,在煤油燈的光暈裏泛著暗紅,每道棱起的痂都嵌著細小的麻絲 —— 是海貿協會特有的浸過桐油的麻繩。
    “上個月初七,我在西港碼頭上擺了三筐蠣灰,剛要雇兩個短工補船底。” 老人的指節摳進磚縫,木船常年泡在鹹水裏的腐木味混著血腥味湧上來,“協會的黃管事帶著四個水匪,說修船必須用他們的‘協會匠’,單是‘請人費’就要二十兩。
    我說祖上三代都是自個兒補船,他們就……” 他突然劇烈咳嗽,瘦骨嶙峋的脊背弓成蝦米,咳出的血沫濺在 “公平交易” 的狀紙上。
    李奇的拇指碾過鎮紙冰涼的紋路,忽聽得窗外竹影晃動,夾著鞋底蹭過青磚的細碎聲響。
    他朝親兵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刻抽出腰刀閃進月洞門,不消半盞茶工夫,便拎著個抖如篩糠的賬房先生回來 —— 瓜皮帽歪扣在後腦,懷裏掉出的燙金名帖上,“海貿協理” 四個金字在火光下泛著冷光。
    “軍法處的人連夜查了名冊。” 次日卯時,莫少紅踩著晨露闖進簽押房,玄色馬褂上還沾著珠江的水汽,“這海貿協會名下有十三家‘分會’,綢緞、瓷器、茶葉各行都有,入會要交‘茶水費’,交易抽‘河沙銀’,連碼頭搬貨的苦力都得買他們的‘通行腰牌’。”
    他甩下用油布裹著的賬冊,封皮上 “聚寶堂” 三個燙金字已磨得發白,“最狠的是‘同業公約’,說什麽‘未經協會允準,不得雇用工匠’,老船公們稍不聽話,輕則鞭笞,重則鑿沉漁船。”
    李奇翻開賬冊,墨筆小楷記得密密麻麻:“綢緞行會館三月收‘孝敬費’五千兩,半數入了廣州府刑房典吏的腰包;瓷器幫上月截了艘泉州商船,說‘貨不對版’,整船青白瓷全充了‘公產’……” 他的手指停在 “碼頭樁基費” 條目上,下麵用紅筆標著 “分潤海防營千總王得勝”—— 正是三天前剛給他送珊瑚屏風被拒的家夥。
    “要不要現在抄了他們的會館?” 莫少紅按了按腰間左輪手槍。
    李奇搖搖頭,指腹摩挲著賬冊裏夾著的半張地契 —— 某戶漁民為湊 “入會銀”,不得不將祖傳的避風港地契抵給協會,地契上 “永佃” 二字被朱砂塗改成 “絕賣”,畫押處按的是個歪斜的血指印,顯然是被逼急了的老漁民。
    珠江的霧在申時三刻最濃,莫少紅帶著二十個弟兄扮作鹽商,抬著三口貼滿 “泉州鍾表廠” 封條的樟木箱摸進西堤巷。綢緞行會館的朱漆大門虛掩著,門楣上 “公平交易” 匾額裂了道縫,銅匾下的蛛網被夜露墜得沉甸甸的,像張撒開的滅口之網。
    “這位公子,打尖還是住店?” 門房哈著腰迎上來,鼻尖湊近木箱時忽然瞳孔驟縮 ——沉香。
    莫少紅反手扣住他脈門,將人推進暗影裏,二十個弟兄已無聲躍上飛簷,堵住前後門。
    會館後堂傳來算盤珠子的脆響。山羊胡會首正對著八仙桌撥拉翡翠算盤,麵前堆著新收的地契,陶朱公像的眼窩裏嵌著兩粒夜明珠,冷冷照著供桌上成摞的借據。
    “入會三千兩,月供百兩,” 他頭也不抬,“若是跑單幫的……” 話沒說完,算盤珠子突然飛濺,莫少紅的短刀已釘在他手肘旁的桌麵,刀刃震顫著發出蜂鳴。
    “搜!” 莫少紅踢翻供桌,陶朱公像轟然倒地,露出暗格裏的檀木匣 —— 裏麵碼著十二本密賬,最新那本用蠅頭小楷記著:“四月初五,付廣州府衙役封口費八百兩,海防營王千總一千五百兩,另備翡翠鐲兩隻大帥府師爺……” 賬冊裏還夾著張泛黃的 “同業連環保結”,十三家行會的會長按滿紅手印,最末一行蓋著番禺縣衙的紫花大印。
    當火把照亮會館天井時,莫少紅發現東側廂房的磚牆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每個名字旁都畫著小錨 —— 那是消失在珠江裏的船工。
    老船公的名字 “陳阿水” 排在第三行,後麵刻著 “己卯年拒繳會費,沉於虎門灘”。
    五更天,李奇的白馬踏過青石板,停在海貿協會門前。
    門楣上的鎏金牌匾被莫少紅用刀劈成兩半,“協” 字的 “十” 部還掛在簷角,像根懸而未斷的絞索。軍法處的人正往外抬賬冊,最上麵那本攤開著,“分贓明細” 四個大字刺得早起的街坊交頭接耳。
    “大帥明鑒!” 山羊胡會首被反綁在陶朱公像的斷頸上,翡翠念珠散了一地,“都是底下人胡來,小的隻是……” 李奇抬手止住他的話,目光落在供桌上那疊帶血的地契 —— 其中一張正是老船公的,“絕賣” 二字已被朱砂圈掉,旁邊用紅筆重寫 “原主收贖”,蓋著大帥府的火漆印。
    “把行會的‘公約’都收來。” 李奇從莫少紅手中接過密賬,指尖劃過 “河沙銀” 條目,“按《商律》,商戶有自主雇匠之權,這些所謂‘公約’,不過是你們結網刮油的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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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頭望向圍過來的百姓,老船公正捧著失而複得的地契抹淚,“即日起,解散所有非法行會,私設的‘入會銀’‘茶水費’一概退賠,敢再結黨壟斷者,按軍法論處。”
    晨光穿透霧靄時,莫少紅帶著弟兄們抬來新製的木牌,釘在會館門楣上。
    剝落的朱漆下,“廣州商盟” 四個金字嶄嶄發亮 —— 這次沒有蛛網,沒有燙金名帖,隻有落款處蓋著的大帥府官印,在朝陽裏紅得像團燒盡腐網的火。
    三日後,老船公的烏篷船泊在西港碼頭,新補的船底塗著亮堂堂的蠣灰。
    他摸著船舷上的新刻字 ——“自主營生”,忽然聽見碼頭傳來喧嘩,隻見官差押著幾個戴枷的行會會長走過,最前麵的黃管事脖子上掛著塊木牌,寫著 “勒索船工,沉河示眾”。
    江風掠過船帆,老船公抬頭望向帥府方向,青銅自鳴鍾正敲七下。他知道,那些曾在珠江上織了十年的蛛網,終究是被這陣帶著蠣灰味的海風,吹得幹幹淨淨了。
    三日後,大帥府正堂擺開三十六麵繳獲的行會旗幡。李奇踩著&34;嶺南米業同業會&34;的錦旗,將一摞賬本摔在八省商會代表麵前:&34;好個&39;同業共濟&39;!去年糧價飛漲,你們囤米的地窖比廣州城牆還厚!&34;
    粵商總會會長剛想辯駁,李奇突然抽出佩刀劈開檀木箱。粵商會總長在刀口下發抖。
    &34;從今日起,行會需在工商司備案,新入行者不需繳登記費,隻需備案。&34;李奇刀尖挑起麵&34;海貿特許&34;旗,&34;再有敢私設關卡者——&34;刀光閃過,旗麵裂成兩半,&34;這就是下場!&34;
    三個月後,胡小利的新房在珠江畔落成。
    梁五記親自送來塊玻璃匾額,透亮的琉璃板下壓著《大展宏圖》四字。
    圍觀人群裏混著幾個行會餘黨,剛摸出火折子就被便衣擒住——他們想放火搞破壞。
    &34;大帥,海貿協會的船隊往馬六甲運的不是瓷器。&34;柴婉兒深夜叩響書房,手裏捧著譯好的暹羅密報,&34;他們在緬甸丹老群島接應的,是吳三桂的火槍作坊......&34;
    李奇將密報湊近孔雀石台燈,隱形藥水顯出的路線圖直指蘇門答臘。
    他忽然輕笑:&34;讓第三艦隊準備出航,上次未競的歐洲之行應該再續了。&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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